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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1/3页]
春天来了。
春天,到底还是来了。
某一个季节会姗姗来迟,却从没有哪一个季节能蓄意不至。细想想,海誓山盟不大靠——沧海桑田往往也是瞬间之事,地老天荒可谓永恒,但物是人非、斗转星移,变化真是不可阻遏。
春天是地球上所有生命期盼的季节。夏季烂漫热烈,牵着的可是春姐姐的手。踏春也是觅夏的另一种说法。
A市的春天比历年都来得迟,三月下旬居然降了一场大雪,有几天气温又冷到了零下二十四五度。那几天一过去,天气一下子变暖了。
如同一列晩点的列车突然提速想要正点抵达终点站似的,人们还没从多雪寒冷的冬季缓过神来,春季便以猝然到眼前的方式无言地宣布——我来了!
从三月下旬到四月中旬,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A市冰雪融化的积水到处都是,对人们出行造成了极大妨碍。不论是上班族还是上学的学生,都不得不穿上了夏季大雨后才穿的防水靴。
光字片的情形比往年更糟。光字片的泥泞程度,甚至超过了“二战”纪录片中德军曾在苏联大地上经历的泥泞。光字片人家的大人和孩子,那二十多天里生活得也很狼狈。小孩子还好说,吃喝拉撒全在家里,不出门就是了。中小学生也好说,几所学校临时放假。大人们却不能不上班,一回到家里就不出门也太失家长的尊严。即使出去上厕所,几处东倒西歪的公厕经过冰雪水灌,都满得浮悠浮悠的,上公厕对大人们来说也成了一件危险事。许多光字片的大人穿的防水靴那些日子里根本就没弄干净过,一出门全是泥靴。
市政府调给共乐区几辆卡车,特批了一批砖。有些区干部跟着满载新砖的卡车到处转,见着哪些地方泥泞得不成样子,便命车停住,指挥跟车的环卫工人往泥泞中垫砖。往光字片的泥泞中垫的砖最多,因为光字片的街道坑凹多,有的地方需要垫两层砖。
共乐区的群众很感激。
春天来了。严寒终于过去,天气逐渐暖和,人们的情绪也变好了。
至于泥泞,与刚刚度过的严寒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党和政府并没有坐视不管,而是在积极主动地想办法。
一天,秉昆回到家里,郑娟背着两个儿子悄悄问他:“别人家一到了晚上就偷外边那些砖,咱家也把就近的砖往回搬几块行不?”
秉昆说:“不许。别人家怎么样咱们不管,咱家人不可以那样。都那样,不是白垫了吗?不是又不好走了吗?”
郑娟说:“可别人家不这么想啊!反正泥泞一干,那些砖也不会再有人拉回去了。下手晚了,都成别人家的了。”
秉昆说广现在泥泞还没干。”
郑娟说:“都是新砖。”
秉昆听得起疑了,沉下脸问:“你是不是已经往家搬了呀?”
郑娟只得承认,她和两个儿子弄回家了二三十块。
秉昆问放哪儿了。
郑娟就指——有的摞在桌子底下,有的垫在箱子底下,都用布帘遮挡着,还有的埋在煤堆里了。
秉昆说:“难怪咱家有了一股不好闻的味儿。”
郑娟说:“别人家那味道也好闻不了多少。”
秉昆生气了,训道:“我再说一遍——别人家是别人家,咱们家是咱们家,咱们没必要跟别人家照样学样。”
秉昆生气另有原因。共乐区光字片的街道如此泥泞不堪,他无法再骑自行车上班,每天得提前一个小时出家门。从“和顺楼”回到家里也便晩了一个小时。区里派人往泥泞中垫砖,作为家住光字片的人,他也心存感激。毕竟,未等光字片的人们集合起来到区政府市政府门前静坐,区里起码把该做的事做在前边了。当下,也只能做到那个份上。有人把垫在泥泞中的砖往家里搬,他是知道的,甚至看见过,而且看见的不是别人,是春燕她二姐和二姐夫。他们被他见到了一点儿都不害臊,还厚着脸皮跟他打招呼呢。他当时说:“那样的砖弄回去多脏啊!”春燕她二姐夫却说:“脏也是好东西,夏天用水冲冲就见新了。”他快到家时,一脚踩向白天明明垫着砖的地方,不料踩了个空,扑哧踩到泥泞中,险些跌倒。当时不由得对那些贪小便宜的人内心骂出了脏话,及至明白了是自己妻子带着两个儿子干的事后,他自然生气。
他本是高兴而归的,因为从“和顺楼”拎回了些饭菜。都是名厨做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年到头吃不到几次。同样是鸡鸭鱼肉,自己家在年节也做不出那种好口味来。何况还有两只大对虾和几条海参,那可是妻子儿子从没吃到过的东西。“和顺楼”的生意依然红火,天一转暖更红火了。韩社长的经营思路是走高端路线,菜谱越上档次越好。为此,他派人专门去大连采购海鲜,去省内外山区买山珍野味。犯子肉和野鸡、野猪肉在“和顺楼”的菜谱上已不算稀罕,最新增加的菜品是“飞龙戏猴”。猴非指猴子,而是大个的猴头蘑,绝对野生的。“飞龙”是一种少见的鸟,也就半斤来重,估计一只“飞龙”仅能剔下二两多肉,但据说极其鲜美。秉昆自己一口没吃过,只是听客人们赞不绝口。还听他们说,世上关于美食的那句“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的“龙”,其实正是指的“飞龙”。那么珍稀的东西,一般是不会炸炒了来吃的,基本是炖汤。秉昆喝过一小碗汤,确实鲜美,却并没感觉比炖得好的鸡汤好喝多少。“飞龙戏猴”一上了菜谱,“雁肉炖猪蹄”就显得不怎么上档次了。
周秉昆胖了,腰粗有肚月南了,体重增加十几斤,脸盘大了,红光满面。师父白笑川也胖了,“和顺楼”的每个人都胖了。胖得最明显的是国庆他姐,不再是从前那个脸色灰黄面容憔悴的女人了。身子圆了一号,扎不了小围裙,得扎大围裙了。
这要感谢“和顺楼”的顾客们。他们的成分变了,以前的厂长副厂长们少了,经常有些身份不明的人士光临。虽说身份不明,但看上去都非等闲之辈。他们的年龄大抵与周秉义差不多,偶尔也有女性出现在他们中间,年龄则与周蓉不相上下。他们口中常常不经意似的说出一句语焉不详的话一一“你家老头子”或“我家老头子”,说时有种意味深长的否定口吻,如同在说过时落伍了的前朝遗老,却也不乏那么一份得意和自满,仿佛在谈什么古董,虽然并不直接就是黄金或钻石、珠宝,但其文物价值还是举世公认的。如果说的是“我们老头子”或“你们老头子”,那么老头子的概念就截然不同。白笑川告诉秉昆,后一种老头子已不是指父亲们,而是指大官们了。那么说的人可能是秘书,也可能是下属。
“和顺楼”新客们的京腔语调明显,偶有操南方口音或说不清东南西北的异地口音者。他们中有人出现两三次,以后就不再来了,也有的接连一个星期乃至更长的日子每天都在“和顺楼”吃午饭和晩饭。
秉昆认为,从他们的种种表现来看,应该都是入住北方宾馆的客人。
白笑川说:“那是肯定的,本市最好的宾馆哩。”
秉昆奇怪地问:“宾馆的伙食也很好啊,为什么非到咱们这儿来吃呢?”
白笑川说:“当然是不愿受到关注啰!北方宾馆那是省市领导经常设宴招待客人的地方,外宾会出现在那儿,中央领导也会出现在那儿,而他们的事要尽量避人耳目进行。再说,咱们’和顺楼’的菜比北方宾馆有特色,咱们是后来者居上啊!”
“他们来咱们东北干什么呢?”
“别问我,你自己有耳朵,留意听听就明白了。”
秉昆觉得师父如同福尔摩斯,只要是引起他注意的客人,不必亲自接待,望着对方上得楼来选包间、看菜谱、点菜的过程,就能从他们的举止和简短的话语中将他们属于哪一类人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与师父的能耐相比,他自己注定了永远都是“华生”。
新一茬客人大抵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礼之人,对服务员的态度都很绅士,言行得体而低调。他们称呼服务员“您”,即使接过热手巾后也会习惯地说句“谢谢”。他们亲昵地叫服务员“小妹”,这让年轻的服务员们受宠若惊。与他们相比,本省本市某些工厂里的头头脑脑简直就是“大老粗”了。后者几乎都是大嗓门,动辄对服务员呼来喝去的,稍不顺心,往往还拿服务员撒气。后者的吃法那真是胡吃海喝,经常吼吼叫叫地划拳行令。最被服务员们瞧不起的是他们当着客人的面打包。打包当然是应该提倡的,但也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呀!“那菜给我装上,我先说的!”某些随从往往还当着客人的面这么争。连服务员有时都看出来客人们是瞧不起的。那样一来,谁还愿投资合作呢?
其实服务员们是不欢迎打包的客人的。如果每一拨客人走后餐桌上只剩下了空盘子空碗空酒瓶,那服务员们不也就只能两手空空地下班了吗?或者说,起码“和顺楼”的服务员内心是不怎么欢迎走后餐桌上什么都不剩的客人们的。ιΙйGyuτΧT.Йet
而对服务员以“您”相称,有时还亲昵地叫她们“小妹”的新一茬客人们,则从不打包。他们每顿点的菜不少,但显然不是为了胡吃海喝,而是为了摆满一桌子好看。并且,他们习惯于每次从最贵的点起,象征性地点几样便宜的家常菜是为了荤素搭配。酒也是每次都必上的,当然是“和顺楼”所能提供的最好的酒。
他们点得多,吃得少,浅尝辄止,都像美食家。
他们饮酒适量,从不死乞白赖地相劝,彼此敬酒也就是举一下杯意思到了而已,更不划拳。
他们走后经常剩一桌子菜,并且会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可不是嫌菜做得不好啊!”
服务员却会眉开眼笑,内心欢喜。
秉昆们突飞猛进地胖起来,正是归功于他们的频频光临。
秉昆起先不参与瓜分他们的剩菜。他是副总经理,也那样颇觉难为情。
有一次,白笑川问他:“你嫌弃呀?放心,他们都是比你讲卫生的人。何况人家都用公筷夹菜,有的菜根本就没怎么动过。”
秉昆承认他们都是些特绅士的客人。
他说:“我不是身份在这儿哩。”
白笑川说:“论身份我可是正的!忘掉咱俩的鸟身份。我还往家带呢!这些日子我尽喝好酒了,你师母吃我带回去的东西都快营养过剩了。为郑娟和你两个儿子着想,你得把那点儿不好意思变成好意思。”
秉昆也参与瓜分了。怀着对新客人们的敬意和感激,有时他很愿意亲自充当他们的服务员。
从他们的交谈中,秉昆听出他们到A市来究竟想要办成什么事了。原油、煤、木材、大豆……本省的好东西都是他们经常在饭桌上说到的,对于本省曾经驰名全国的工业产品如轴承、各类发动机、车床上用的各种型号的刀具以及亚麻布匹,他们也极感兴趣。相应的,自然便谈到列车车皮、条子管用不管用、省市哪一级领导做得了主这样一些话题。
一想到自己和许多百姓人家烧不上好煤挨冻也许与他们有关,秉昆对他们又不免嫌恶起来。
他问白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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