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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一章[3/3页]

  道的事或现象,往往三令五申不许触碰,写了也白写。有时上边交代下来的报道任务,一经深入釆访,发现上边需要的口径与事实根本不相符,那也得按照领导的意图硬写,发表了往往还挨老百姓的骂。那种时候真不想干了,可不干了又去干什么呢?毕竟是相当稳定的职业啊。我就自己劝自己,每一种职业都有令人烦恼的方面,不可以太理想化了。爸,我这么劝自己对吗?”

  周秉昆说:“对,怎么不对呢?我当年是杂志编辑时,也经常产生你那种烦恼,也是经常像你那样劝自己的。你一旦把饭碗丢了,我再难以找到工作,咱们一家只靠你妈那点儿工资的话,日子就没法往前过了。民以食为天,悠悠万事,饭碗的问题最大嘛。”

  周聪说:“我虽然并不热爱手头的工作,却要求自己绝对能够胜任。我早已开始感激大伯当初的良苦用心了。”

  周秉昆说:“儿子,我可从没沾过你大伯什么光,你却在关键时刻沾上了。你有这么个大伯是幸运的。”

  周聪说:“我有这么一个姑父也是幸运的。咱家的事,姑父总是当成他自己的事似的,可上心了。”

  周秉昆说:“是啊,爸有他这么一个姐夫也是幸运的。不论对于你姑还是对于咱们周家,他都是一个应该感激的人。”

  门帘被从外挑起,蔡晓光忽然又进门了,他拍手喊道:“爱听,太爱听了。你们父子俩的话,本人听了很受用。我做得还很不够,今后会再接再厉的。”

  周秉昆说:“儿子,幸亏咱俩没在背后数落他,要不全被他听去了。”

  蔡晓光哈哈大笑。他已穿上了洗浴中心的短裤短衫,从衣柜里取出两套,逼着秉昆父子冲冲身子快穿上,带他俩去做按摩。

  周秉昆说饿了,不按摩了。

  蔡晓光说,还是享受享受吧,就算陪他。他说自己好久没按摩了,浑身僵得很,好像每处关节都锈一块儿了。

  见他一副恳求的模样,周秉昆只得对儿子说:“那咱俩就服从你姑父吧。”

  父子二人冲了冲身子,也都换上了短衫短裤。跟着蔡晓光走在走廊里时,周秉昆忽又问了一句:“男的还是女的啊?”

  蔡晓光站住了,责怪他道:“你开什么玩笑?在这种地方男人为男人按摩?那这里还是高级地方吗?当然是女性为咱们按摩!”他压低声音又说,“按摩师可都是清一色的俄罗斯妙龄女郎,专门从那边挑选过来的,在咱们这边接受过培训。个个手法一流,中国话也都说得不错,总之是神仙般的享受了。”

  周聪说广爸,那我可不去了。”

  周秉昆也说:“我当是盲人按摩,那我和儿子都不去了。”

  父子二人便返身往回走,晓光跟回去说了半天,也没说服他俩,也只有怏怏作罢。

  三人离开洗浴中心,按周秉昆的要求,去一家小饭馆吃饭。周秉昆穿上了一套蔡晓光为他买的休闲装,看上去像是一位体育教练。

  蔡晓光奇怪地问周秉昆:“你怎么会身体更好了似的?”

  周秉昆说:“十二年里,想不早睡早起是不行,想不按时吃饭也不行,想逃避劳动更不行,想看到听到什么刺激人欲望的事根本没门。经常是白天干活一累,晩上倒头就睡着了。除了不念经,基本上过的是少林寺武僧的生活。没被批准,休想过一天违背时间规律的日子,我自己也觉得身体反而比以前强壮了。”

  周聪问蔡晓光:“姑父,一边是工人大批下岗、失业,被迫买断工龄,一边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异军突起,营造了一处处恣意享乐、灯红酒绿,如果我写一篇通讯,定个题目《一名记者心中的忧患》,你觉得有必要吗?”

  蔡晓光愣了愣,耸耸肩推辞道:“太深了。我说不好,问你爸。”

  周秉昆抚了儿子后脑勺一下,不动声色地说:“儿子,中国该忧患的事很多,许多事轮不到咱们忧患,咱们老百姓也没那资格忧患。理智点儿,别干傻事,等你有资格时再忧患那些吧。”

  周聪说:“其实我知道写了也等于白写,只不过聊聊而已。”

  蔡晓光说:“记住,对别人聊也别聊,没好处。”

  周秉昆问广记住你姑父的话了?”

  周聪点点头。

  饭菜上桌后,周聪不再说话,默默吃着。周秉昆却还有些事要问姐夫,蔡晓光则有问必答。

  姐夫蔡晓光的说法是,周秉昆之所以在狱中受到关照,不是别人起了什么作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亲友,想起作用那也起不到,真正发挥作用的关键人物,其实是郝冬梅的妈妈。周秉昆被减刑三年,提前释放,也是郝冬梅妈妈临终前的一番话起了作用。WWw.lΙnGㄚùTχτ.nét

  “我嫂子她妈去世了?”

  “是啊,去世快一个月了。”

  “可我嫂子最后一次看我时,只字未提啊。”

  “她只不过不愿让你难过呗。”

  “她也没戴黑纱。”

  “她到现在还戴着黑纱呢,肯定是见你之前取下了,她是个多么心细的人啊!”

  蔡晓光说,老太太临终前几天,料到自己不久于世。省市领导探望她时,她对他们说了这么一番话:“我和我丈夫,我们不敢自认为对党和人民有什么功劳,但苦劳总还是多少有点儿的吧?”

  省市领导纷纷点头,都说肯定是有的,功劳苦劳都有。

  “我丈夫一直到被党内坏人迫害致死的那一天,也始终对党忠心耿耿,是吧?”

  他们都连连说是的,是的。

  “我对我丈夫被迫害致死,从没有过什么怨言吧?”

  他们说绝对没有,事实如此。

  “我只有一个女儿,只有一个女婿,我女婿基本上不是靠我生拉硬拽,才在政治上不断进步的吧?”

  他们说千真万确,周秉义同志自身也是党的一名好干部,对自己的要求一向严格。

  “我女儿这名党员,也从没给党找过麻烦吧?”

  他们说,郝冬梅在大学里的表现很好。实际上,她那样的党员是通过在普通岗位上勤勤恳恳工作,为党的形象加分的。

  “我知道自己过不了这道坎儿了。我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向党提一个完全属于个人的要求呢?”

  领导们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怎么说话。

  接着,冬梅妈妈说:“如果你们不表态,那我就不提了,只有作为个

  人愿望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领导们又互相看看,官职最高的一位这才面带微笑试探着说:“大虬您还是说出来吧,即使我们几个做不了主,起码可以带回去,替您正式汇报一下。”

  于是,冬梅妈妈就说到了秉昆的事。她说那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起诉人已经死亡,家属也不再追诉。周秉昆服刑期间表现不错,否则不会两次减刑。现在,能不能再提前一点儿释放他呢?早一年是一年啊!普通老百姓人家的男人入狱服刑十多年,就等于天塌了。

  她说,如果不是由于“文革”,她就不会与普通工人之家成了亲家,还是光字片的工人之家。可既然独生女儿与人家儿子结为夫妻了,感情还挺深,当妈的再觉得遗憾也不能硬拆散他们。怕亲家经常因为这样那样的烦人事求到自己,她从没登过亲家的门,亲家公亲家母生前,她也从没见过他们。至于女婿的弟弟,她同样从没见过。现在自己也快死了,她忽然很想尽一点儿亲戚的能力,证明自己还是有人情味儿的。如果是干部家与干部家成了亲家,哪有不权力互用的呢?还不是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家的事就是你家的事,互相利用心安理得吗?她说,别以为她不清楚现在的官场风气,她清楚得很。正因为清楚,所以她不认为自己对组织提出一点点个人要求有什么过分的……

  那时,冬梅妈妈的身体已很虚弱,又说了那么多话,气喘吁吁,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了,眼角淌下泪来。

  代表组织探望她的几个人又互相看了看,都暗松了一口气。他们起初猜不到她会提出何种最后的要求,一个个心里直打鼓。听完她的话后,大家都没了任何心理负担。

  职位最高的领导握住她的手,弯下腰保证说:“老大姐,亲爱的老大姐,您的要求丝毫也不过分。您放心吧,这事我们做得了主,不必汇报请示,我们照办就是了!”

  听姐夫蔡晓光讲罢,周秉昆半信半疑地问:“我嫂子知道吗?”

  蔡晓光说:“她当时在场,当然知道。”

  周秉昆说:“可她最后一次看我时没说啊。”

  蔡晓光说:“她是一个替别人着想的人,能跟你说那些吗?”

  周聪说:“我也一点儿都不知道。”

  蔡晓光说:“那你就继续当成没影儿的事吧。”

  周秉昆愣了片刻,又问姐夫:“可你不在现场,又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呢?”

  蔡晓光说:“我什么人啊!我朋友多啊,是医院一位在场的护士一句句学给我听的。人家对你嫂子她妈挺崇敬的,没必要添油加醋。我呢,就告诉她我是你姐夫,嘱咐她不要再对别人说了。”

  蔡晓光说罢,吸起烟来。见周秉昆又发愣,给他递了一支。周秉昆摇摇头,蔡晓光立刻想起,周秉昆在监狱里已经戒烟了。

  周秉昆自言自语说:“就为了让我早出来一年,她老人家何苦那样呢。”

  蔡晓光说:“你这话就不对了。她能为你那样意义重大,证明她临终前,还是打心眼里承认你们周家是她的亲戚了。”

  周秉昆说:“我父母活着的时候,如果她能见见我父母,哪怕仅仅一次,那我也比让我早出来一年更感激她。”

  周聪说:“爸,你这话更不对了,不公平。据我所知,爷爷在亲家关系上也从没有一点儿主动。”

  周秉昆不由得扭头看儿子。

  儿子反问说:“不是吗?”

  蔡晓光说:“你儿子这话才客观。秉昆,我认为,你该做的第一件事,那就是约上你嫂子到老人家的坟上去祭奠祭奠。”

  周秉昆说:“难道我不应该先去祭奠我父母吗?”

  蔡晓光说:“还是要先去祭奠你嫂子的母亲,两处墓地离得很近。如果你听我的,也等于你间接表达了对你嫂子的感激。这世上,没有几个当嫂子的经常探望自己服刑的小叔子。你不要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的。”

  周聪说:“同意。爸,咱俩一块儿去。”

  蔡晓光说:“那我作陪。让周聪他妈也去,都去,坐我的车。”

  秉昆说:“好,接受你俩的批评。儿子,就照你姑父的话办,你负责联系你婶儿。”他忽然由在洗浴中心的事想到了妻弟光明,看着蔡晓光问:“光明如今在哪儿?干什么呢?”

  蔡晓光据灭烟,朝周聪抬抬下巴:“告诉你爸。”

  周聪说:“姑父,还是你告诉的好。”

  蔡晓光说:“同样一件事,怎么我告诉就好了呢?你家的事,别都让我来向你爸汇报。”

  周聪说:“我得去一下卫生间。”他借故躲开了。

  蔡晓光说:“这孩子,狡猾狡猾的。”

  周秉昆催促广姐夫快说,别让我着急。”

  蔡晓光这才低声说:“光明他……出家了。”

  周秉昆听了,顿时惊呆了,如同被浇铸在椅子上。

  蔡晓光告诉他,“红霞洗浴中心”倒闭以后,春燕调到区里去当妇联副主任了。除了她一个人安排得不错,其他人都被买断工龄,解除了合同。光明不属于正式职工,他也就没有买断工龄那一说。他在“红霞洗浴中心”做按摩师时,曾为一位老和尚治疗腰椎病的疼痛。老和尚是A市郊区北普陀寺的住持,七十多岁了,法号洁灵。秉昆知道北普陀寺,相传由江南名寺普陀寺的一名役僧云游到A市时创立。虽叫北普陀寺,却小得多,与南方的普陀寺没法相提并论,只不过借用了“普陀”二字而已。在“文革”中,北普陀寺曾被红卫兵一把火烧得只剩了残垣断壁。“文革”后,南普陀派遣洁灵和尚前来弘扬佛法,才逐渐恢复了香火。洁灵法师挺惦记郑光明,获悉“红霞洗浴中心”倒闭的消息,便让两名和尚将他接到了寺中。他问光明,如果寺里提供食宿,他愿不愿剃度为僧,在寺中为大家免费按摩,解除疾苦。不知当时光明心里究竟怎么想,但可以肯定,他是表示愿意,于是成了和尚,洁灵为他取了个法名叫萤心。

  不等蔡晓光讲完,周秉昆眼中已扑簌簌落下泪来。

  蔡晓光劝道:“你也不必替他难过,人生维艰,活得困厄又无奈的人多了去了。他一个盲人,不那样又能怎样?对他而言,出家虽非最好的安排,却也是比较好的选择了。寺里对他挺照顾,给予他相当大的自由,平时与众僧一块儿诵经念佛。有人求到寺里了,起身就可以走,从不让他另外再干什么活。”

  周秉昆说:“那跟我的想法也不一样。入狱前我内心里一直有个心愿,希望能凭自己的能力帮他结婚,建立个小家庭,生儿育女……”

  蔡晓光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按你的心愿,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女人?有工作的还是没工作的?如果一个女人又有工作又一切正常,有几分可能肯嫁给他呢?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工作,又和他一样也是盲人,你养活他们?你养活他们的孩子?”

  周秉昆擦擦眼泪,难过地说:“我没往那么细里想。”

  蔡晓光说:“还是的,没往细处想的心愿,不管多好,往往都不大靠谱,只是一厢情愿、不切实际的心愿。如果你能换一种想法,心情就会豁然开朗了。”

  周秉昆懵懂地问:“哪种想法?”

  蔡晓光说:“你看你们周家啊,光字片上的一户老百姓人家,母亲原本是大字不识的农妇,父亲也只不过扫盲时期认识了几个字。儿子如今成了市委书记,女儿曾经是副教授,还有一个我这样的导演女婿,有冬梅那样一个高干女儿的儿媳妇,你自己一个儿子现正留学美国,一个儿子是记者,你妻弟又是和尚。成员多丰富的一家人啊,可以说多姿多彩。你怎么知道光明成为和尚,不是上苍有意安排的呢?”

  “为什么那样安排呢?”

  “我们就只有日后才能渐渐明了啦,当下估计要暗示咱们向佛靠拢吧!”

  二人正说着,周聪出了卫生间。

  周秉昆向姐夫使使眼色,蔡晓光就招来服务员结账了。

  三人离开小饭店,周聪说他得回报社了,周秉昆说他困了,想找个地方睡一觉。蔡晓光明白,他不愿在白天回家,便放周聪走了,开车将周秉昆送到了一个能保证他好好休息的地方。

  那是一幢离江边不远的新高层楼,有电梯,地点很好,既不偏僻也不喧闹。蔡晓光将周秉昆请入一套两室一厅装修精致的房间,说是自己导完《母亲》后,省市联合奖励给他的。能住在那幢楼里的,主要是文艺干部和名流,是落实艺术家生活待遇的一项实事。

  “话剧团那间宿舍还允许我保留着,对我够意思吧?就我自己得到的种种实惠,那也不能辜负党的期待吧?”蔡晓光一边表忠心似的说着,一边替周秉昆拉严了窗帘。临出门,他又说,周秉昆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他下午和晩上都有事,不能开车送周秉昆回家了。

  周秉昆困极了。一早出狱,他虽然不是多兴奋,昨晚却还是思前想后地整夜失眠了。他脱了鞋袜衣服,只着短裤,盖上线毯,蜷身便睡。睡了很久,睡得很实。翻了两次身,一次也没睁开过眼睛。

  他是被人“弄”醒的,确切地说,是被一个女人吻醒的。

  起初只不过在蒙胧中感觉到有一个女人吻他,先吻他的额,接着吻他的眼,接着吻到了他的唇。那女人的唇很柔润,还轻轻咬他下唇。即使她那样,他还是半醒未醒,似乎在梦中,又似乎已回到了家里。

  他已十二年没与女人亲热过了。

  女人的头发垂在他脸上,使他脸上痒痒的,心中的欲火缓缓燃烧起来。

  在恍惚中,他将那女人当成了郑娟,紧紧搂住了她,由被动接吻而主动深吻了。分明的,他的深吻也正是她所渴望的。

  他俩互相吻啊吻啊,谁都顾不上说句话了。她的一只手,伸入了他短裤里……

  他猛地将她推开,郑娟从没有对他做过那种动作。

  “谁?!”

  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灯随之亮了,周秉昆眼前的是一个陌生的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齐耳短发的发梢烫出月牙形的弧度,半贴面未贴面地环着脸颊,像舞台上旦角或青衣化妆的水片。她那张鸭蛋形的俊脸白白净净,细眉俏眼,颇有几分姿色。

  她比二OO一年的郑娟好看多了。这一年,比周秉昆大一岁的郑娟已经四十九岁了,姿色衰退,不再那么好看了。

  那女人裸着两条白腿,穿双黑色扣襟布鞋,脚踝部位露一截肉色丝袜的袜腰,而膝部露一截白褂子的下摆,白褂子外穿件宽松的驼色薄毛衣。

  毫无疑问,那女人是从医院来的。

  周秉昆立刻想到了他姐夫蔡晓光的话:“我是什么人啊,我的朋友很多啊。”

  那女人也不知所措,惊慌地反问:“你又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周秉昆急忙用线毯盖住身子,语无伦次地说:“我……蔡晓光……他允许我在这儿休息休息,他是我姐夫……”

  “你是……周秉昆?”女人镇定了。

  “你可以这么认为……”周秉昆羞愧得无地自容,越发说出不三不四的话来。

  “什么叫可以这么认为?是,还是不是?不说实话我可喊了啊!”她生气了。

  “别别别,是,我是周秉昆!”周秉昆唯恐她来那一手,样子顿时可怜起来。

  “怎么能证明你是周秉昆?又怎么能证明蔡晓光是你姐夫?”

  周秉昆的样子变得有点儿可怜,她反倒神气活现了,双手往腰间一叉,审起他来。

  周秉昆只得说自己今天刚出狱,是姐夫蔡晓光开车接他,带他去洗澡,为他买衣服,一块儿吃午饭。

  “什么车?”

  “伏尔加。”

  “你姐叫什么名?”

  “周蓉。”

  “你哥呢?”

  “周秉义。”

  “郝冬梅是你什么人?”

  “我嫂子。”

  “那……刚才对不起了……”

  “我也对不起了……”

  “你姐夫这王八蛋,气死我了!”

  女人说罢,转身往外便走。

  周秉昆叫道:“别走啊!”

  她在门口一转身,横眉竖目,怒道:“还想咋样?没够?来劲儿了?!”

  周秉昆窘迫地问道:“姐夫忘给我钥匙了,我走时怎么锁好门啊?”

  “想让我把钥匙留给你?休想!使劲儿把门带上就行!”

  “砰”的一声门响,吓得周秉昆在床上一抖。他下了床,顾不得穿鞋,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条缝,见是黄昏时分,离天黑估计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周秉昆回到床上,又仰躺下去,想再睡会儿,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屋里仍有一股香水与药水混合的味儿。他口中黏黏的,似乎残留着那女人的唾液。他咂巴咂巴嘴,欠起身想吐一口,没发现纸巾,觉得不应该直接往地板上吐,可口中的唾液经咂巴多了起来,无奈只得咽下去。

  他想到了妻子郑娟。是的,妻子不是当年那个让他神魂颠倒的女人了,以后也永远不可能再是了。入狱那一年,她仍然接近是一朵盛开的花。她的身体似乎是奇妙的加工器,善于将粗粮和家常菜进行细致加工、分泌和提取精华,供给于血液,供给于皮肤,所以她的头发一向乌黑乌黑,肌肤一向润滑润滑,脸庞也总是容光焕发。除了偶尔的忧愁,她一向是乐观的,清贫的日子战胜不了她那种骨子里先天的乐观。他初识她时,以为她是一个没法改变基因遗传的忧郁型的人儿。他们成了夫妻以后,她变了,他才明白自己的看法大错特错,原来她是一个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女人,以前的忧郁只不过是由于她几乎活在一种完全没有希望的日子里,而她后来的乐观曾带给他以及他们清贫的生活多少欢欣啊!一九八九年后的十二年间,她每一次去探望他,他都能发现她比上一次更憔悴了。如同一朵大丽花,秋天里隔几天便掉落一片花瓣……十二年,四千三百多天,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的生命之花无可奈何、无可救药地凋零了。他在没有她的日子里,身体却反而比任何时期都更加强壮了。

  他就要重新拥有她了。

  她也要重新拥有他了。

  她重新拥有的将是更加强壮的他,而他重新拥有的是一朵凋零的大丽花,一位忧郁到骨头里的妻子。

  也许,她仍是乐观的,但她的乐观已仅仅是一种信念了,大约再也不会体现为满脸灿烂的笑容和感染力极强的笑声了。

  周秉昆越想越难再合双眼,往事如电影般一桩桩在头脑中浮现起来,历历在目,恍似昨日,想停下来都不可能。

  周秉昆一跃而起,再次赤足下床,急切地东翻西找,口中喃喃自语:

  “会有的,肯定会有的,再找找,再找找……”

  周秉昆还真找到了半盒烟。于是,他光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吸,吸完一支,紧接着点了第二支……

  他破戒了。

第三部 第一章[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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