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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3/3页]

  匆离去。

  周蓉又说:“我做主,谁喜欢哪一幅,就可以带走哪一幅。”

  或许是刚才业内人士说能卖钱,周蓉话音刚落,许多人立刻扑向了四面墙壁,都一口气取下好几张书作,扬长而去。

  片刻之间,展厅四壁空白,只剩下周蓉、蔡晓光和三五个嘉宾。

  蔡晓光窘态毕露,将他请来的嘉宾们一一送出。回来时,他见周蓉正在严厉训斥周珥:“从实招来!是不是你为了炒作,雇了那么一位老爷子,导演了那么一出戏?”

  周阴大声说:“妈,你太冤枉我了!”

  晓光替周切辩护:“肯定与女儿没什么关系。是你不好,为什么要说那么一句多余的话呢?”

  周蓉想想,也确实怪自己,遂问晓光:“那老爷子的狂草到底水平如何呢?”

  晓光说:“我可是看得出书法水平的高下,人家写得真不错,民间藏龙卧虎啊!”

  周蓉的手机响了,是郝冬梅从医院打给她的,说周秉义病情严重。

  周蓉、晓光和周阴赶到医院时,周秉义已被留下住院,换上病号服。他那级别的干部,只能住双人病房。因为他不是一般的厅局级干部,医院特意把他安排在只能摆放一张病床的小单间里,那就不算违反规定。做完胃镜,医生只是说情况不妙,要等化验结果出来以后才做最后诊断。

  周秉义并未惊慌,他说自己的胃很长时间没有痛过了,估计没什么大事。冬梅却深为不安,有点儿乱了方寸。

  周明将书法展的事汇报了一番,周秉义躺在病床上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我坚持不搞什么展览嘛,你偏要搞。不过也挺好玩,圆了我长久以来的风雅梦了。等我出院,一定要访到那位老先生,拜他为师。”

  周秉义对自己病情的估计大错特错。胃镜、血液等检查结果表明,他已到了胃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医生们会诊后,制定的治疗方案是采用放化疗结合的方法,防止癌细胞向其他脏器组织急速扩散。

  这也是唯一可行的治疗方案。

  为了挽救周秉义,省市的名医专家纷纷会诊,但为时已晩,回天乏术。周秉义的原胃早就被切除,目前的“胃”是后长出来的次生胃,癌细胞扩散得更快。进一步检查发现,他的肠体表里癌细胞遍布,已无一处完好了。

  周秉义临终前,握着妻子郝冬梅的手对妹妹和弟弟说:“周蓉,秉昆,咱爸咱妈的三个儿女,此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都和好男人好女人结合为伴侣了,这是仅次于父母之恩的夫妻恩爱。你俩对晓光和郑娟,以后要有感恩之心。”

  晓光和郑娟听了,抱着周蓉和秉昆,望着病榻上的周秉义,悲泣难止。

  周秉义又说:“我死后,不必买墓地,就把我的骨灰放在爸妈的墓室吧。如果有人议论我、攻击我,也千万不要辩解,不要打抱不平。”

  他还想与妻子郝冬梅单独说几句话。

  十几分钟后,病房传出郝冬梅的哭声。周蓉他们再进入病房时,周秉义已经走了。

  遵照周秉义的遗嘱,周家的亲人们决定举行小范围遗体告别仪式。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省市老干局接到许多唁电,却都不是本省市的,其中有他当年的知青战友、大学同学、校友,还有他在北京结识的各路精英,与他合作过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们。老干部局把这些唁电全部转给了郝冬梅,却也没有其他动作。省纪委忽然接到中纪委电话,要求代中纪委送上花圈致哀。消息一传开,老干部局迅速做岀反应,协助主持追悼仪式。参加追悼会的干部顿时多了起来,郝冬梅与周蓉左挡右挡也挡不住。

  追悼会后不久,微信圈疯转一篇评论光字片等三处危房区拆迁工程的文章,署名“某人”。该文认为,三处危房区的拆迁在本市具有里程碑意义,毫无疑问相当完满成功,但并不具有可复制性。因为无论是招商引资,还是拆迁过程,周秉义个人正派诚信的人格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当今本地领导干部中,如他那般有人格魅力者,并不多见。

  这么一篇微信文章疯转,或许因为文中有这样几段话:“盖中国官场,从政者无非三类。一类曾是被文化所化之人,后来从政。这类人若不彻底告别文化影响,做不了大官;侥幸做大了,对自己也未必是好事。周秉义本质上属于这一类,他能安全着陆,已属幸事。第二类人曾经是被政治所化,后来也想被文化所化。倘若官已做得很大,对自己对政治对官场都会有些好处;但官还未做大,进步反而就慢了,因为太容易被指责为不务正业。第三类人是始终政治化的人,而且被’化’得很成功、很彻底,若再有背景、善于迎上,在官场上则往往如鱼得水……”

  有关方面指示,查一查“某人”是什么人。一查原来是位退休的中学校长,也有兵团知青的经历,本名陶平。

  负责网络安全管理的领导主张删除或屏蔽此文,另一些人认为这纯属小题大做。所幸意见尚未统一,陶平的文章已被另一则网络新闻取代——某女明星的狗与某男明星的狗配对成功,今年有望诞生超级明星狗狗了!

  周秉义去世一个多月,周聪和妻子大吵了一个下午,周秉昆骑着自行车前往儿子家调解。穿过一条小街时,有一个男人也骑着自行车相向而来。秉昆一眼看清是德宝,他猛刹车闸正要叫住德宝,德宝头一低,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周秉昆在原地愣了许久。

  然而,周家的亲人们也有好事降临。

  七月,周蓉的小说《我们这代儿女》几经周折,终于出版了。最初,几家出版社先后退稿,因为她完全是一位毫无名气的新作者。万般无奈,她只好交给了一家文化公司,请求帮助。对方读后大加赞赏,如获至宝,出面说服了一家出版社。她还接受建议,将小说从三卷压缩成了上下两卷。

  文化公司和出版社劲头儿很足,连续三个月在网上连载,收获点赞无数。为了引起更多人关注,蔡晓光还托几位老友,专门组织了几篇差评,一反一正,争议如潮。好事者翘首以待,读书人也想一窥究竟。小说刚刚面市,网络、电视、报纸就纷纷选摘报道,一时成为当年热议的文化现象。首印五万套一扫而光,出版社赶紧加印,才没有断货。

  八月,周秉昆当爷爷了。

  周聪升级当爸爸前,贷了一笔款,向周珥借了一笔钱,买下了一套九十多平方米的精装修二手房。

  郑娟抱着孙子欢喜得合不上嘴,她对前去祝贺的周蓉和蔡晓光说:“多漂亮的宝宝啊!

  蔡晓光与周蓉走在回家路上时,却一脸阴云。

  周蓉问:“你怎么了?”

  晓光说:“替你们周家心情不好。”

  周蓉又问:“为什么呢?”

  晓光说:“我讲真话你可别生气,你看那孩子,明明不漂亮嘛!”

  周蓉说:“出生没几天,你能看出什么漂亮不漂亮?”

  晓光说:“当然看得出来!有的小孩,一出生就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的。可秉昆那孙子,塌鼻梁,小眼睛,厚嘴唇,大嘴巴,没一处像你们周家的人,哪儿哪儿都像他妈。将来肯定是个丑男,又不是生在有钱人家,那就只能娶个丑老婆,再生个……”

  “你给我住嘴!”周蓉生气了。

  晓光叹道:“真话确实令人讨厌啊!”

  周蓉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九月下旬,郝冬梅给周蓉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将在“十一”当日结婚,希望周蓉做伴娘。

  实在太突然,周蓉不知该如何回复,赶紧征求晓光的意见。

  晓光说:“再突然,那也得答应,咱俩一块儿参加。”

  周蓉问:“那怎么对秉昆和郑娟说呢?”

  晓光说:“及时转告,先说也邀请他们了,再说咱俩愿代表他俩岀席。”秉昆很快就回了姐姐的短信,表示他和郑娟都想让姐姐和姐夫代表参加。

  秉昆告诉郑娟时,她愣了愣,随即高兴地说:“我还经常替嫂子这么想呢,好事呀,她改嫁了也照样是咱们的亲人嘛!

  郝冬梅的第二任丈夫也是“红二代”,快七十岁了——她那些侨居国外的朋友为他俩牵的线,搭的桥。他早已持有美国绿卡,起初是国内国外两边跑着经商,后来跑累了,就由儿子接班来干。朋友对冬梅说,父子俩的生意做得挺大,都是出国越久年岁越大越爱国的华侨。

  婚礼在本市一座落成不久的五星级酒店举行,很洋派,由一位神父主婚,管风琴奏乐,儿童唱诗班唱圣歌,气氛庄重温馨。嘉宾不多,也就十来桌,还有几桌外国客人。来宾多是老新郎的亲朋好友,从世界各地专程赶来。郝冬梅的亲朋好友只有两桌,包括周蓉和蔡晓光。

  周蓉出色完成了伴娘使命,告别时她送给郝冬梅一套《我们这代儿女》,说小说中有她的影子。

  郝冬梅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周蓉,低声对她说:“我是为你哥做出这种决定的。他临终时,要求我答应他这么做,当然,我自己需要重新找到归宿。”

  周蓉和蔡晓光回到家门口时,已有两位男士等着。一位是文化公司的老总严琦,一位是出版社副总编辑吴山。她一忙,居然把和人家约好的见面忘了。

  两位老总是来和她商谈,准备推荐她的作品参评长篇小说大奖。他们希望她到一些重点省份签售,并接受电台电视台及报刊网络采访,撰写创作感想,以便进一步扩大小说的影响。

  “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请您全力配合。如果获奖,奖金不少呢,够买一辆好车了,出版社一分不要!”吴总说。

  “自我宣传确实是必要的。您以前没出过书,起点如此之高,许多读者希望了解您这个人。比如,您前夫是怎样的人,您十余年海外生活的境遇,您跟晓光先生又是怎么结合在一起的,都值得细细写来。要学会自我炒作。自我炒作就得自我爆料,公司有人协助……”严总接着说。

  蔡晓光不高兴了,插嘴道:“不许扯上我啊!扯上我,你们要先付费。我的价码很高,每扯一次一百万,一口价。”

  两位客人看出周蓉也心有不悦,却不知是为什么,留下一份宣传企划书,马上起身告辞。

  “你也看看吧。”周蓉心不在焉地将企划书翻了翻,抛给晓光。

  晓光说:“我就不看了吧,刚才听明白了。”

  她问:“你什么意见呢?”

  他说:“那么大数目的一笔奖金倒是挺诱人的。”

  “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肯定把我折腾个半死,你舍得吗?何况,能不能评上奖还两说着。”

  “舍不得。你的事,最终要你自己拿主意,别受我影响。”

  “我怎么决定,你都同意?”

  “当然。”

  “我的决定是,不参与。”

  “那就别参与

  “咱们可以买一辆车,等你生日那天买,算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就别等我生日那天了呀,那可要等到明年三月份呢。早买早开,我经常拉着你到郊区去转转,好事为什么往后拖呢?”

  “行,听你的。”

  “不必买太贵的,咱俩都不是虚荣的人,也没什么谱可摆。现在二十五六万的旅行车已经很不错了,就买那种吧。”

  “对,由你选。到我账上的稿费七十多万了,年底会近百万。买一辆你说的那种车,还结余不少呢。周明的生活不用我们操心,秉昆的生活也基本不用我们操心了。我们的生活开始省心了,为了几十万元钱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那也太委屈自己了。在娱乐至死的时代,我的一部纯文学小说,成为年度畅销书,以后肯定也会成为常销书,年年都会有笔版税的。而且,几家电台广播了,出租车司机都爱听,七八份报纸也连载了,我还努着老命追求什么奖呢?不获奖我也有成就感了,我的小说不必评论家说好,我自己知道好就是好。肯定会留得住,以后三五十年内仍会是值得读的小说。真获那么个奖,对我反而不好了。不再写下去,人家会说江郎才尽。可我不想再写什么了,也写不出什么了,《我们这代儿女》把我掏空了。我从没想过当作家,只愿意像塞林格那样,在特定时代写一部自己一心想要写成的1、说而已。”

  蔡晓光平静、耐心、享受地听妻子说完那一番话,笑着问:“你的偶像是《麦田守望者》的作者吗?”

  周蓉说:“对。”

  晓光说:“你的想法我都赞成,也都支持。只有一点,有待商讨。你的小说证明,你太有写作潜质了,可以不必当作家,但还是要继续写下去。不写大部头的,就写短篇。有写作的天分,为什么不用呢?”

  周蓉沉思片刻,笑了。她说:“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言。”

  几天后,蔡晓光和周蓉买回了一辆车。第二天,他们就拉上秉昆和郑娟到郊区兜了一圈。

  如果说,得知嫂子郝冬梅结婚的消息后,周秉昆只不过有失落之感,那么,他再见到嫂子时,心情就很忧伤了。

  那天,他进城到儿子周聪家监督阳台改造,干完活后穿行过步行街,遇到了郝冬梅与第二任丈夫。她穿件貂皮大衣,脚上是半高黝的高跟靴,挽着丈夫的胳膊。他身穿呢大衣,拎只服装袋,两人显然刚买了衣服。

  双方都因意外的相遇愣住了,谁想装作没看见对方都为时已晚。郝冬梅略微胖了些,气色很好。她到韩国做了整容,小手术恢复得快,感觉一下子年轻了五六岁,一脸重新找到归宿的满足。

  秉昆本要叫嫂子,话到唇边,猛然意识到不能再那么叫了,改口叫出的是“冬梅姐”。

  “冬梅姐”表情不自然地说:“秉昆,你穿得太少了吧?”

  那时已是十一月中旬,天气转冷,树叶已经落光,步行街上黄叶遍地,稍显萧瑟。秉昆为了帮着干活方便没穿棉的,外衣里边只穿了一套秋衣秋裤。上午天气还不是多么冷,下午一起风,他觉得确实穿少了,一站住,感觉更冷了。

  他说:“出门时,没想到下午会这么冷。”

  郝冬梅见他肩上挎着工具袋,穿身工作服,奇怪地问:“你又干临时工了?”

  他如实相告,自己去儿子周聪家帮忙了。

  郝冬梅没向他介绍第二任丈夫,大概认为他心中有数,没介绍必要。她也没问周聪情况。她一叫他的名字,第二任丈夫显然已猜到他是谁,朝他点一下头,先往前走了。

  二人互相看着,一时无话可说。

  “我过几天就要出国了,以后多数时间会住在国外。”

  “冬梅姐,多多保重,我会经常想你的。”

  “我也会经常想你的,别冻着了,快走吧,打车回家吧。”

  “冬梅姐,再见了。”

  “再见。”

  他们说了几句话,各走各的了。

  秉昆穿过步行街走到公共汽车站时,不知不觉流泪了。

  那天,他意识到了一个明确的事实——郝冬梅是他嫂子的这一层关系,历史地彻底结束了。对于他姐周蓉也是如此。因为哥哥周秉义的离世,他们和曾经的嫂子再不会有持续的往来了。如同两条道上的车,扳道工任性地扳了一下道岔,互相挂行了几十年,而现在分开了,各上各的道了。

  周秉昆一回到家,立刻将自己关在一间屋里,一页页翻着姐姐的长篇小说《我们这代儿女》。姐姐送给他后,他还没认真看过。他想知道,姐姐是否也意识到了他所意识到的改变。如果小说中没写到,他会对姐姐的小说失望的。

  他不吃晚饭,就那么查账般地翻看着。终于在小说的下部中,他看到了这么几行字:

  婚姻的关系,自然是有缘分在起作用的。所谓缘分,乃是由家庭的社会等级作为前提的。超等级的缘分不具有普遍性,大抵是由异常时代或郎才女貌所导演的——我哥哥和我嫂子的婚姻便是如此……

  这时快晚上九点了,他没能忍住,连续拨打姐姐周蓉的手机。打了几次也没有打通,他更欲罢不能,拨打了姐夫蔡晓光的手机。

  蔡晓光立刻接听了。しΙиgㄚuΤXΤ.ΠěT

  “我姐怎么不接电话呢?”

  晓光低声说:“正哭鼻子呢。”

  “你欺负我姐了?”

  “怎么会!爱她还爱不够呢。她刚从一本杂志上读完了一篇文章,就与我讨论起来。讨论深了,她就哭。你老姐那人你还不清楚?她不是那种只做看客就行的中国人,她对国事忧虑惯了……我会哄好她的。”

  “什么杂志?”

  “不告诉你,不希望你也成为看那种杂志的人。”

  “那,跟我姐说,我认为她的小说很好。”

  “会的,读到哪儿了?”

  周秉昆就看着小说,将他终于发现的那一小段念给姐夫听。

  “再跟我姐说,读了她的小说我才明白,她原来那么爱我。还得跟她说,我流泪了。”

  “秉昆啊,再多看几页吧。在第476页,中间有一行,你一定要读,否则你会睡不着觉,读了就不失眠了。”

  与姐夫结束通话,周秉昆接着读小说第476页:

  对于人类,世上的好事、美事是多种多样的。对于每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未免太多,并且仍在不断产生着。一个人即使活上两百岁,也不可能遍享无遗。对于全世界的人来说,美好的事却又太少太少,少到绝大多数人的一生与之无缘。所以,即使我们的一种幸福感只不过是因为曾有一位好嫂子,也应谢天谢地。如果我的嫂子某一天不再是我的嫂子,成了别人的妻子,我不但不会感到遗憾,反而会在内心里经常祝福她——好女人不可以长期寡居……

  周秉昆读罢,便又流泪了。

  郑娟问:“你怎么了?”

  他就读给她听。

  郑娟也流泪了,她说:“我孙子一辈子也没法有一个好哥哥、好姐姐、好姐夫、好嫂子了。”

  他说:“儿子也没有啊。”

  她说:“你看书那会儿,儿子跟我通了会儿电话,媳妇又和他吵架了,因为阳台窗的样式媳妇不满意。”

  他愣了片刻,叹道:“别管他们的事了,爱吵吵吧。管也是白管,咱们管不好的。”

  他还想说一句话:“但愿咱们的孙子有我这种福气,妻子是你这样的女人,而不是他妈那样的女人。”话到唇边,没说出口。

  他走到床前,抱着妻子,将头埋在她胸脯上。

  他想,他们这一门周姓人家最精彩的历史,居然与自己的人生重叠了,往后许多代中,估计再难出一个他姐周蓉那样的大美人儿,也再难出一个他哥周秉义那样有情有义的君子了。

  寻常百姓人家的好故事,往后会百代难得一见吗?

  这么一想,他的眼泪又禁不住往下流。

  二O一六年春节,周秉昆家没有朋友相聚。大家经常能见着,聚不聚的都不以为然了。

  春节一过,北京“两会”照例成为新闻的重头戏。

  蔡晓光开车,带着周蓉在省内一个个偏远农村“旅行”。每到一村,为留守儿童送一批书,上一个月课,兼做心理辅导。周蓉在这两方面经验丰富,晓光乐于做她的助理。她也像哥哥周秉义一样,有了一种心结,要以一己之力,为孩子们做点儿有意义的事。

  他俩准备年复一年地做下去,想让晚年生活得有些意义。

  周蓉这样的知识分子,从来都耻于当社会的看客。眼下除了决心努力做的这件事,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周秉昆和郑娟坐在蔡晓光开的车上,把姐姐和姐夫送到了市郊。下车后,望着那辆车渐渐远去,秉昆说:“我想走几站再乘公交车。”

  郑娟高兴地说:“好呀。”

  她挽住他的手臂,而他握住她的手,与自己的手一并揣入兜里。

  她说:“像轧马路。”

  他说:“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不轧马路了。”

  她说:“他们不轧咱们轧。”她咯咯笑出了声。

  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然而春天终究是又来了。郊区空气清新,雪景很美。

  他俩走得惬意。秉昆忽然心生一种大的恐惧,怕什么重病突袭自己,或突袭妻子。他怕自己忽然失去了她,或她忽然失去了自己。所谓无忧无虑的生活,对于他们而言,真可谓姗姗来迟啊。而且,他们还做不到完全无忧无虑——谁知儿子和儿媳的婚姻能持续多久呢?

  这时,惬意、幸福之感与猝然而至的恐惧,难解难分地缠绕住他的心,他不由得将郑娟的手攥紧,仿佛这样他俩就不可分开了。

  她那只手,经过几十年的劳作,指甲劈裂粗糙有茧。

  他不由得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一个小老百姓的一生。他不是哥哥周秉义,做不成他为老百姓所做的那些大事情。他也不是姐姐周蓉,能在六十岁以后还寻找到了另一种人生的意义。他从来都只不过是一个小老百姓,从小到大对自己的要求也只不过是应该做一个好人。尽量那么做了,却并没做得多么好。

  因为有了一个叫郑娟的女人成了妻子,他才觉得自己的人生也算幸运。他想到了姐姐周蓉小说第476页的那段话,内心里反复念叨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过了一会儿,他在内心里说:“天可怜见,地可怜见,让我俩健健康

  康地多活几年。萤心,光明,你可千万要保佑你姐和我啊!

  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

第十六章[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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