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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3页]
交往的关系,岂不更划算了?若能与蓝警服交往成朋友,那种关系可就太宝贵了!
有人无所谓愿不愿意,领导指名道姓地叫去,那就去呗。听领导的吩咐总是没亏吃的。
有一个人却非常非常不愿去,——周秉昆。
周秉昆与涂志强同是在共乐区光字片出生的,涂志强比周秉昆大两岁,周秉昆一向亲昵地叫他“强子哥”,而涂志强总是叫周秉昆“昆儿”。他俩的家住前后街,二人是“发小”。
无论涂志强还是周秉昆,都没跟别人强调过他俩是朋友,但厂里的人都认为他俩当然是朋友——在出料班,他俩还是同时干活儿同时休息的“对子”呢。电锯一响,出料是累死人的活儿,两两一组,轮番出料。那活儿只有那么一种干法,一组干一组歇,才可持续,不至于将人一个个全都累趴下。涂志强与周秉昆抬沉重的木梁时,总是尽量往木梁的中间移肩,那样周秉昆肩上的分量会减轻些。
这么一种关系的两个青年如果还不算是朋友,什么样的关系才够得上是朋友呢?
周秉昆找了厂长,明确表示自己不愿去。
厂长看着他低声说:“秉昆呀,其实你最应该去啊!”
周秉昆不解地问:“为什么我就最应该去呢?”
厂长回答:“你俩是好朋友嘛。”
周秉昆嗫嚅道:“我俩的关系,也不像……大家以为的那么好。”
厂长摇着头说:“好的程度另论,反正你俩是朋友这一点没错。毕竟朋友一场,你还是去一下吧。”
周秉昆固执地说:“我看不得那种场面,会做噩梦的。”
厂长也固执地说:“做噩梦那就对了,证明那种场面对你的教育目的达到了。”
周秉昆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厂长又说:“反正谁不去都行,你是必须去的。实话告诉你吧,这是
支部的决定,我不能改变支部的决定。”
厂长的话说得不留余地,周秉昆更加无话可说了。
厂里派了一辆小卡车送他们。
路上,一青年工友说,死刑犯后脑中枪前额触地后,怕未死,还需有人手持铁钎从枪眼捅入头里,搅几搅,那样就死定了。不补枪,补枪浪费一颗子弹。战备年代,子弹宝贵。
周秉昆未听犹可,一听之下,呕了几呕,差点儿吐在车上。他也不管车开得多快,想跳下去,幸被同事们几双手同时拽住了,才没出事。
一名带队的师傅火了,怒道:“闭上你那臭嘴!明知他胆小,还非编瞎话吓唬他?再胡咧咧我抽你!”
小青工们见周秉昆被吓得脸色煞白,皆笑。
刑车到来,围观的人群开始骚乱。周秉昆他们立刻与公安们配合,臂挽臂组成人墙。即使那样,一波波人浪还是不断自后前拥。周秉昆听到有人喊:“我没往前挤,是后边挤的!”
一名胸前横枪的公安出现,厉声喝道:“谁敢再挤?后退!”
他的声音,他那样子,令周秉昆联想到了《三国演义》中手持丈八长蛇矛、单人匹马独守桥头的张翼德。
他闭上了双眼,什么也不愿看到。
又听两个厂里人说:
“涂志强!看见没?那个,第五个准是涂志强!”
“没错!就是他,就他一个人扭头往这边看!”
“也许是想看到咱们吧?”
“看,看,全跪下了……”
周秉昆不由得大叫:“都别说啦!”
忽然响起口号来。
口号过后,是一声震耳的枪声。因为不是一个人接连开七枪,而是七个人同时开枪,所以在周秉昆听来枪声震耳。
枪声过后,一片肃静,身后的人们都不往前挤了。
在仿佛连寒风都停止了的肃静之际,周秉昆听到在车上吓唬过他的人小声说:“看那个走过去的人,手里拿着钎子是吧?我在车上说什么来着?没骗你吧?……”
仿佛不是人在说话,而是鬼魂在说只有它自己才能听到的话。又仿佛那鬼魂刚从冰库溜出来,每句话都带着冰冷冰冷的寒气,而一股股寒气从他的耳朵眼灌入他身体里,使他的五脏六腑迅速结冰了。
他双腿一软,手臂从别人的臂弯间坠脱,晕倒了……
天黑后,大约九点钟,死刑执行地出现几点“鬼火”。
当年人们睡得早,那时A市的市区里,路上几乎没行人,偶尔有公交车辆驶过,差不多是末班了。当年中国的每一座城市,除了公交车,人们很少见到小轿车。公交车过后,城市归于沉寂。马路两侧的路灯下幽蓝青冽的光,使昨天新铺了一层雪的路面看上去有些发蓝。
当年,北方冬季城市的夜晚,没有哪一座不像鬼城。想想吧,如果一切建筑物的窗内都熄了灯光,如果整座城市除了路灯就几乎没什么霓虹灯,而商店都早已关了门,寒风在每条街上呼啸着乱窜,若谁单独走在路上,前后左右不见人影,怎么会不觉得自己仿佛走在鬼城中呢?m.ζíNgYúΤxT.иεΤ
这座城市原本也是有些霓虹灯的,“文革”伊始,被红卫兵们一举砸光了,认为那是资本主义花花世界的标志,绝不该是社会主义允许的现象。
在死刑执行地,有几个人围坐着吸烟交谈——
“强子是为我才死的。”
“大哥,你也别这么想。这么想心里更难受了不是?”
“是啊,大哥不必这么想。我们都知道的,他那事儿并不是按你的吩咐去做的。他俩是偶然碰到的,还都喝高了……”
“不管怎么说,强子他是好样的。他没把咱们弟兄供出来,以求将功折罪……死刑可不是判几年的事儿……我作为大哥……我……”
“大哥别哭别哭,哥儿几个这不都听你的,前来悼念他了嘛……”
“他曾跟我说他交了个女朋友……”
“对对,大哥他也跟我们几个说了。”
“他还跟我说过,他女朋友家没什么经济来源……”
“大哥,你什么意思?有什么想法只管直说!你怎么指示,我们怎么去做……”
一阵狂风从江对岸刮过来,卷起半空雪粉,直朝那几个坐在雪地上的人横扫过去,仿佛要将他们也扫向半空似的。
他们就将头凑一块堆儿,弓下身去。
狂风过后,一个个拍打着身子站起,低头默哀。
片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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