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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3页]

  犹豫了一下,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回答:“她没哭。”

  “我觉得,她是哭了。”

  “真没哭。她是长辈,比我妈年龄还大。长辈对晚辈说话时,轻易是不会哭的。”

  “可……她是在哀求你。”

  “是啊,她刚才是在哀求我。但你妈确实没哭,我不骗你。”

  秉昆摸了摸那盲少年的头,不由自主地蹲下,替他擦去流淌不止的泪,竟有些庆幸他是盲人,看不到自己母亲刚才那种可怜的样子。

  “你把钱给我妈了?”

  “给了,哪能不给呢!”

  “那,是不是就证明,你原谅我姐了?”

  “原谅了,我怎么能不原谅她呢?”秉昆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真的原谅那才二十一二岁的小寡妇了。他又在心里默默说了一遍,“我怎么能不原谅她呢?”

  “那,以后……如果他们再让你送钱来,你还肯吗?”

  秉昆不知该怎么说好了。

  “我也求你,肯吧!我不要你送给我鸡蛋,我替我妈,替我姐,也替我自己,要他们托你送的钱,如果他们真能说到做到的话,如果你真愿意帮帮我们的话。我们太需要帮助了,可谁又会帮助我们呢……”

  那盲少年忽然双膝跪下了,跪得那么快,使秉昆措手不及。那时秉昆仍蹲着,并没站起,愣了愣,忽然将他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了。周秉昆居然联想到了《叶尔绍夫兄弟》中的斯捷潘,联想到了在哥哥姐姐们讨论那一部书时自己所说的话&"也觉得仿佛连斯捷潘也被他紧紧地搂抱住了。

  盲少年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周秉昆觉得仿佛也是斯捷潘在自己怀中失声痛哭。

  他不知不觉地流泪了,对那盲少年耳语:“好孩子,别哭,我真的认为你是个好孩子,他们会说到做到的。我向你保证,以后你家每月都会收到钱,当然是我送来的,手递手交给你妈,或者亲手交给你也行。交给你也行的,是吧?”

  盲少年终于不哭了,小声说:“交给我不好,我是瞎子,怕丢了,还是交给我妈好。”

  “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郑光明,我妈和我姐都叫我小明。”

  “那么,以后我要叫你光明,我喜欢叫你光明。”

  “那,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我姓周,名秉昆。同样没骗你,告诉你的是我的真姓名。”

  “我相信,以后我可以叫你秉昆哥吗?”

  “当然可以。”

  “秉昆哥,你为我家做的事,千万别告诉别人啊,那我姐就更没脸做人了。”

  “明白。你也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我的名字。”

  “你放心,我不会的。”

  周秉昆就那么一直搂着郑光明,与他说了一番话。

  秉昆走出那条胡同时,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活了一百多岁的老人

  似的,仿佛历经了许多人间沧桑,对某些事情有了与以前完全不同的看法。他不再因自己出生于光字片而耿耿于怀了,不再因自己以自尊为代价终于调转成了工作单位,却仍是一名苦力工而耿耿于怀了,不再因姐姐的所作所为而一直难以原谅姐姐了,不再怕涂志强继续侵入他的梦中了。即使世上真有鬼,涂志强的鬼魂确确实实地出现在面前,他相信自己也是能够以平静如水、无惊无惧的心情来对待了。

  他的心仿佛被刚刚摆脱的事掏空了。那事已经过去,如同历史,如同从他心里滔滔流过的江河水,冲走了内心里的许多脏东西,包括堆积在内心边边角角的脏东西。他知道那类脏东西以前在自己的内心里一直有,就好比烟道通烟必挂烟油,自己每长一岁,内心里的脏东西也就挂得越厚,堆积得越多。就在刚才,在郑娟家里,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内心里所产生的首先是一种狂野的简直难以克制的冲动,那就是扑到她家的炕上扑倒她的冲动。如果她顺从,那么他求之不得。如果她不顺从,那么他会打她,直至她不再反抗。

  他很明白自己心里为什么会产生那么一种狂野的冲动——因为从一开始他便怀揣着莫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好奇,想要亲眼见识见识,和涂志强秘密结为夫妻的女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否则,他根本就不会答应那癇子二人求他的事。不论是相求还是逼迫,如果在他内心里占据主导地位的不是那种莫大的好奇,痛子二人的目的根本不可能达到。在他拎着鸡蛋走向那条胡同时,他一次次说服自己,他的好奇是完全可以原谅的。哪一个像他这种年龄,未婚,不曾与女性发生过任何一点儿亲密关系的青年,会不好奇呢?何况她已成了小寡妇!何况他是给她送钱去!四十元是不少的一笔钱。自己这一代人,有多少父亲们每个月才挣五六十元钱啊!

  更何况,自己内心里并非仅有好奇,毕竟还多少有些同情。但他不

  曾料到或者说他不明白的是进入郑家的门,一见到炕上的郑娟是

  那种样子时,他的同情心顿时被狂野的冲动一冲而光。那时,仿佛同情是内心嫩草,而那种狂野的冲动是喷火器。

  他还有几分明白的是一自己内心里的同情之所以被狂野的冲动一扫而光,第一,因为郑娟是美的,她的美太出乎他的意料,而且恰是他所朝思暮想的,在现实生活中还不曾遇到过的那类女性的美;第二,因为她衣着不整,未梳未洗,反而对他造成更巨大的从没遭遇过的异性诱惑;第三,他内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愤愤不平——他涂志强的女人凭什么是一个美人儿?凭什么啊!不必与各方面优越又岀色的青年比,就单与自己比吧,无论从家庭情况,还是从给别人的印象来说,他涂志强究竟有哪一点比自己强呢?自己起码没什么不良记录吧?第四,他当时认为她是卑贱的——与一个有不良记录的青年结为夫妻,结果让自己最终成了一个已被处决的杀人犯的小寡妇,难道不是卑贱的吗?她的不容置疑的卑贱,让他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是的,以上都是他内心里当时的真实活动。一个不过是酱油厂的苦力工的青年,去给一个卑贱的女子送去为数不少的一笔钱,见她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类美女,于是难以克制地与之发生了性关系,即使迫不得已使用暴力征服了她,那也算不上是多么罪恶的事吧?须知她可是一个卑贱的女子,而自己是一个一向循规蹈矩的好青年啊!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看,那样的事果然发生了的话,也未尝不是她的幸运呢。

  周秉昆与别的青年不同之处在于,因为曾有一个时期经常听哥哥姐姐们一起分析和讨论小说中的人物,深受影响,不知不觉便也养成了对自己的言行认真分析的习惯。也可以说,文学间接给予了他那么一种后天禀赋,一种从未为人所知的能力。

  那一天,他站在胡同口的高处,转身望着曲里拐弯的小道,良久没有离去,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比以往都认真而严肃的分析。他不再觉得好

  玩,而是感到了羞耻。当郑母向他伸手要钱时,他内心里除了理解,其实也生出了几分鄙视。他认为那老妪应该因自己的言行而感到羞耻,并奇怪她何以丝毫没有感到。在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分析后,方知自己才是最应该感到羞耻的一个人。

  望着污雪覆盖的小道两旁原始人洞穴般的土坯房,他心中生岀了一种极大的忧伤一一那就是民间真的好凄苦,简直就是对“形势大好”的讽刺!如果逐一敲开那些歪斜破朽的门,家家户户也许都有一本苦经吧?人们每一天的日子其实就是别无他法地念着苦经,还绝不许念出声来。那一天,这光字片的青年补上了一堂他对社会的认识课——民间的种种无奈无助,原来并不在被他和春燕们形容为“脏街组合部落”的光字片!靈魊尛説

  冬日里正午的太阳高悬于当空,胡同人家的屋顶(如果那也算是屋顶的话)反射着刺眼的银光。

  盲少年郑光明举着一片瓶底望着他,他不知道双目失明的人究竟还能望得见什么?在他看来,阳光照耀之下的盲少年的头顶,似有异样的光辉。那当然是他的错觉,因为他也盯着那片瓶底看了一会儿,瓶底所反射的有色的光让他有些晕眩。

  秉昆对那盲少年内心里充满了感激,因为他对自己的突然一跪。

  那一跪让秉昆悟到了一个道理——当别人对你下跪相求时,表面看来完全是别人的可,怜,往深处想想,其实也未必不是别人对你的恩德,因为那会使你看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而看清自己,总是比看清别人要难的。谁都希望看清别人,希望自己看清自己的人却不是太多。真实情况很可能是这样——自己内心里的丑恶,也许比自己一向以为的别人内心里的丑恶更甚。

  那时周秉昆内心里空空荡荡的,然而并不是虚无的状态,他觉得有种类似块根的东西在内心深处开始发芽。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使他内心充满了忧伤。

  秉昆在“上坎”的坡路上遇见了肖国庆、孙赶超等五名木材加工厂的青年工友,都是抬大木或出料的苦力工。他们很亲热地围住他,问他去哪儿了?他说自己到市里去了,闻到了他们口中呼出的酒气。

  红脸大汉似的孙赶超说:“瞎掰!我们明明都看见你是从太平胡同走上来的,还在胡同口站了半天,好像胡同里有人送你似的!”

  “是个姑娘吧?”

  “那还用问?不是个姑娘他能站那么久吗?”

  “听说,那胡同里还有不少人家没户口呢,秉昆,你可千万别被一个没户口的小狐狸精迷住,以后麻烦大了!”

  他们真一句假一句嘻嘻哈哈地打趣他,唯独肖国庆一声不响背对着他。秉昆说自己为了抄近道才走太平胡同的,也问他们干什么去了。

  孙赶超说他们去肖国庆家喝喜酒去了——肖国庆的姐姐也是兵团知青,虽然才二十三岁,却特别想得开,嫁给了团里的一名老干部,是位副营职现役军人。新婚夫妻共同请了假,到肖国庆家度蜜月。

  肖国庆终于朝大家转过身,抗议道:“干部就是干部,你干吗非加个老字啊?我姐夫才三十几岁,你们都看到了,老吗?”

  大家就争着证明不老,看上去很年轻。

  孙赶超说:“你这家伙较什么真啊!”他将肖国庆往周秉昆跟前一推再推,推得他俩几乎撞脸了才作罢。

  孙赶超又说:“国庆,你不是说一旦碰上了秉昆,要当着他的面把你憋闷在心里的话问个明明白白吗?现在碰上了,不许错过机会,问他!”

  另外三人便安静了,和孙赶超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

  秉昆一时有些神经紧张,他猜不到肖国庆打算问自己什么话,怕他万一问的是一句让自己尴尬的话。他的心情已经很差了,不希望这一天再有让自己不快的事发生。

  肖国庆说:“问就问!秉昆你诚实地回答我,你跟哥儿几个谁都没打招呼,神秘地调走了,是不是因为我那天给了你一拳,还发飙要用木板拍你?”

  秉昆听罢不紧张了,搂抱住肖国庆真挚地说:“你这家伙想哪儿去了!我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吗?”遂将自己调离木材加工厂的真正原因一五一十相告。

  大家听他说得掏心,也都承认涂志强的影子同样折磨过自己,只是不愿与人说罢了。

  孙赶超又问他,怎么想调走就调成了,而且能走得那么快?肯定有贵人相助嘛。希望他也如实相告,什么时候认识了哪路神仙?

  秉昆反问:“都想听?”

  大家异口同声回答:“想听!”

  又问:“简单说也得说上一会儿,宁愿站在路边挨冻?”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愿意!”

  这些底层人家的小儿郎,从没与上层人士接触过,同类中若有谁与上层人士搭上关系,受到垂爱,他们不但羡慕,当然还极感兴趣,因为或许会从中学到经验和技巧。依他们想来,能帮周秉昆那么快调成工作单位的人,肯定是上层人士啊!

  在他们对社会阶层谱系的认识观念中,科长级的干部,比如一些小厂的厂长、派出所所长们,统统都属实权人物,而处以上包括处级干部,则便是所谓上层人物了。

  秉昆见他们兴趣那么大,自己不讲明摆着会让他们扫兴(而这是他不愿意的),只得半违心不违心地从他姐姐与蔡晓光那种难以理解的特殊关系讲了起来。

  他们以前去过周家,见过周家的大美人儿周蓉。秉昆没讲几句,他们又都兴趣索然不想听了——从美人儿与上层人士家的儿子的关系中,他们不可能学到什么啊!前提太苛刻了啊!

  孙赶超第一个说:“秉昆,那什么,以后再听你讲吧,哥儿几个还要到别处去。”

  秉昆却恼火了,不快地说:“你们非让我讲的!我刚讲你们就走那不行!不想听也得给我听完了,谁走我和谁绝交!”

  他一认真,大家就不便走了,都不愿让他扫兴。

  肖国庆首先表态说:“那咱们就听秉昆讲完吧!要不确实是咱们不对了。”

  于是,他们都像小朋友听孙敬修老爷爷讲故事似的,一个个挨着冻,耐着性子,表现良好地听周秉昆讲下去。

  秉昆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如同自来水龙头拧开了,并且是长期锈死的自来水龙头被蛮劲儿拧开了,螺丝口拧秃噜了,不太容易关上了;肖国庆、孙赶超们则渐渐听得有兴味了,入迷了。大美人儿秉昆的姐姐与当初省革委会的军代表、后来省商业厅革委会主任儿子之间那种一波三折的关系,是他们从没听说过的一种男女关系,太特殊了呀,太不一般化了呀!反正周蓉并不是自己的姐姐,他们对她行为的评论,便不像周秉昆那么痛心疾首,竟然都说周蓉太了不起了,简直可歌可泣!一个个净说歌颂的话,秉昆自己却讲得泪汪汪的。待秉昆讲到求蔡晓光时的自卑,讲到在酱油厂备感屈辱的状况时,大家的表情反而都大为轻松了。

  孙赶超问:“讲完了?”

  周秉昆跺着脚说讲完了,他的脚已冻疼了。

  肖国庆问:“照你的说法,你们周家不可能再与蔡家有什么关系啰?”

  秉昆高叫道:“哎,我讲了半天你究竟认真听了没有啊?我说我们两家有什么关系了吗?问问他们几个,我说了吗?”

  其他人都摇头证明根本没有。

  秉昆脸颊上都冻着泪痕了,他不无失落地说:“就我姐与蔡晓光有过那么一段古怪关系,我求了他一次,他帮了我一次,我俩以后也就剩再见到时点点头说几句话的关系了。我姐与他的那点儿古怪关系被我一次性用完,而且用得也不好,结果与没用差不了多少,就这么一回事。”

  孙赶超说:“听,反应多快,立刻封咱们嘴,怕咱们以后会让他间接求那个蔡晓光帮什么忙似的。”

  秉昆说:“你还挤对我!我揍你!”挥拳便朝孙赶超打去,肖国庆及时横移一步,挡在二人之间。

  肖国庆瞪着孙赶超说:“我那么问确实是因为没太听明白,你那么说秉昆也确实是挤对他,不够意思!”

  他拥抱住秉昆,如同秉昆刚才拥抱住他那样,轻拍着秉昆后背安慰道:“好秉昆,别难过,像咱们这些货,有时得认命,不认命是自寻烦恼,自寻烦恼多没意思!”

  于是其他几个一个个拥抱秉昆,也都拍他后背或脸颊,鹦鹉学舌般地安慰。他们和周秉昆一样,在那一日以前,都是没安慰过别人的青年,也几乎都没怎么被别人安慰过。

  周家终究并没与上层人士搭上关系,周秉昆终究还是与他们一样的人,只不过由木材加工厂的青年苦力工变成了酱油厂的青年苦力工,这使他们在心理上终究感觉到平衡。人的心理是奥妙无穷的,当受到某类事负面影响开始产生了不平衡之感,却终究还是获得了一种极大的平衡

  以后,会体验到异乎寻常的愉快。

  那时的肖国庆、孙赶超们的心里难以形容地暗自愉快着。他们都知道那不怎么道德,却都拿自己内心里那份儿愉快没办法,所以便都以一种严肃的表情予以掩饰,唯恐流露出来。他们无师自通地掩饰得很成功,在周秉昆看来,他们的严肃表情是由于心情凝重所致,而他们心情凝重是由于对他的深切同情。自家的自己的、别人家的别人的一些事在他内心造成的苦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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