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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3页]
春节对于从前的中国人,像每年一次的公关仪式——若谁家少有客人登门,便是尴尬之事;而客人不断,则证明声誉可敬,起码可靠。为此,好吃的主要是为待客储备,自家享用反在其次。WWw.lΙnGㄚùTχτ.nét
一九七三年春节,比一九七二年春节供应的年货多了些,A市的市民可以买到中国用大米从朝鲜换来的明太鱼了,凭票每人二斤,两条三斤左右,供应充足,斤两限制不太严格。人口多的人家便分几次买,一次只买一张票的,那么数口之家便可多买几斤。各商店知道这一奥秘,却不戳破,也不嫌麻烦。供应充足嘛,为什么不让老百姓过春节多吃上几条鱼呢?商店卖鱼的也都是普通百姓啊。在有些方面,只要没谁干涉,老百姓是愿意向着老百姓的。市民们也可以买到中东产的一种蜜枣了,不凭票不凭本,随便买,当然也是中国用大米换的。多年难得见到的瓜子、花生、芝麻酱、香油、虾酱,都可以凭本限量买到了。东北是出产大瓜子大花生的省份,居然常年见不到瓜子、花生,曾让A市人十分困惑和郁闷。后来还是郊区的农民为市里人解开了疙瘩——农村严格贯彻“以粮为纲”的方针,任何一个生产队若在农耕地上种向日葵或花生,要承担破坏农业生产的罪名。农民只能在自留地上种向日葵或花生,但农民的自留地在“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中减少了,有限的自留地要用来种菜。也就是说,千千万万的东北农民兄弟,也和市里人一样多年没吃过瓜子、花生了o现在见到的瓜子、花生等稀罕东西,是从别的省调配到东北的。别的省还生产那些东西,是因为靠海近,装船出口方便。
一种说法是,为出口生产的东西多了,没处存放,索性供应给人民。另一种说法是,毛主席觉得,出了林彪事件,人民肯定吃惊不小,指示周总理要让人民过副食丰富的春节,为人民压惊。并且,也可以用事实批驳林彪反党集团的“国富民穷”论。
两种说法各有理由,A市人都以欢乐的好心情同时接受。毕竟得到了实惠,谁还去争哪种说法更可信呢?已经是“文革”的第七个年头,辩论亢奋退烧了,大字报仍时有出现,即使打着“要为真理而斗争”的旗号企图引起广泛关注,那也很少有人理睬。
最让A市人想不到的是,每户还可凭购货本买到二两茶叶、一块上海生产的檀香皂。那皂的确非同一般,刚拆开包装纸时异香扑鼻,令人陶醉。茶是红茶,不知产于何地,商店预先用稻草纸二两二两包好了。这两样东西,对于大多数人家是非正常需要,属于奢侈品。特别是茶叶,一辈子不喝又怎么啦?但有些生活条件好的人家渴望拥有,而且多多益善。准备为儿女办婚事的人家也分外青睐茶和檀香皂——若能在婚宴上为客人沏杯红茶,让新娘子在婚后一年里一直使用檀香皂,那什么劲儿!不过,这也是生活条件好的人家的喜好,寻常百姓人家的婚事,茶和檀香皂可有可无。所以茶和檀香皂就出现在黑市上,都是抢手货,可翻价几倍卖出。往往是某人刚卖出手,攥着钱不往兜里揣,转身就去买虾酱了。芝麻酱和香油也如同奢侈品,普通老百姓理性地拒绝消费。虾酱却大受普通老百姓欢迎,贴饼子、窝头抹上几筷子虾酱,吃起来像点心0
腊月二十九中午,肖国庆和孙赶超风风火火地来到周家。他俩得到秘密消息,三十儿上午,在城乡接合部的一处小商店,将有不凭票不凭本的猪肉可买,四角八分一斤,与凭票的猪肉同价。他俩希望和周家凑够四十八元合买一百斤,每家出十六元,每家分三十三斤又三两猪肉。
周秉昆问:“消息可靠吗?”
孙赶超说绝对可靠,他家的近邻是那小商店的头儿,只告诉了他家,再没告诉第二家。他怕知道的人多了,都赶去买,引起骚乱。
周母问:“买一百斤也卖?孩子,你说的可是猪肉啊!除了秋季买大白菜,平常日子买菜还限制在五斤以内呢!”
她难以相信。
孙赶超说,实际上店里更愿意整扇整扇地卖。整扇什么概念?半头猪啊!半头猪肯定超过一百斤啊!
肖国庆也说,赶超觉得好事不能忘了哥们儿,但也不能告诉所有哥们儿,呼啦去一大帮人,不够卖的话,激起众怒,追究起来,人家小商店的头儿可能就当不成了。赶超把秉昆视为哥们儿中的哥们儿,才来通风报信。
秉昆听了国庆的话,就催促母亲赶快给钱。
“可居家过日子,谁家会一下子拿出十六元钱买肉啊!”
母亲犹豫。
秉昆说:“不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事儿嘛!妈,你别影响了国庆和赶超的好情绪啊!”
孙赶超又说:“大娘你还真得快做决定,我和国庆不敢在你家耽误时间,怕去晚了排个队尾巴,高兴而去,扫兴而归。”
周母这才不情愿地找出钱,数了二十多元交给儿子,把装钱的小木盒放回箱子,“儿子你看到了,妈其实没留岀多少钱过春节。存折上的钱那是不能动的,得留给你和你哥结婚用。”
秉昆也没太听妈说话,顾不上吃饭,揣了钱,与肖国庆和孙赶超匆匆而去。
三个青年舍不得花钱乘车,何况乘车也不能直接到那小商店,他们风风火火直奔郊区。走着走着,下起鹅毛大雪来。待三人站在那小商店门外,早都变成了雪人。
肖国庆问孙赶超:“肯定是这儿吗?”
孙赶超说:“应该就是这儿。”
秉昆说:“是不是,进去一问不就知道了?”
孙赶超说:“不能问,一问兴许就把我家的邻居给卖了,咱们只能观察判断。”
“管他是不是这儿,先进去暖和暖和再说。”肖国庆性急,边说边拍打身上的雪。
三个青年拍打净了身上的雪,接踵而入,但见小小的店内挤满了人,每人袖子上都用粉笔写了数字,最大的数字是“23”。
秉昆问:“都是排号买肉的吧?”
没人回答他的话。
肖国庆小声说:“还问什么,肯定就这儿。”
柜台后有个中年男人朝孙赶超微微点一下头,孙赶超就向他借粉笔。那人朝窗台指了指,孙赶超抓起窗台上的粉笔就在自己袖子上写了个“24”。
秉昆小声说:“我俩不用写了吧?”
孙赶超也小声说:“都写上,万一是每人限量买呢?那咱们三个人不是可以多买吗?柜台后那男人就是我家邻居,一会儿我买盒烟谢谢他。”
肖国庆担心还是来晚了,排的都是24、25、26号了,如果白等还莫如不等,秉昆也是这个主张。孙赶超说,究竟能不能买上,他一会儿找个机会问问,冒着大雪走了二十多里来了,先别往泄气的方面想。
店里地方小,人又多,还有人吸烟,空气很不好。秉昆没在店里待多久,觉得头晕,说要出去透透气儿。国庆也说头晕,跟了出去。
鹅毛大雪还在下,店前的马路那边便是农村的田野,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远处,一个小村被大雪覆盖得只剩下了农舍的轮廓,悄无声息地趴在雪地间,仿佛转眼就会消失。几户人家低矮的烟囱里冒岀了袅袅青烟,仿佛要证明白色的轮廓之下住着人。
靠路边有棵孤零零的大树,主干有筒口那么粗,长得老高,树枝树杈也很多。每一枝每一杈都令人难以置信地挂满了雪,连迎着风雪一面的主干也从上到下变白了。
国庆说:“你看树上是些什么?”
秉昆定睛看了看说:“没什么啊。”
国庆跨过马路,弯腰捧起一捧雪,攥成雪团,挥臂朝树上投去,于是飞起一群白色的东西。刚一飞起还是白色的,飞到半空身上落下雪时才变黑了——原来是群乌鸦。附近再没别的高处可落,乌鸦们呱呱叫着,在那棵树上盘旋了一阵,最后还是落在树上了。
国庆走到马路这边时,有几人见他俩衣袖上有数字,其中一人问:“是排队买肉的吧?”
国庆警觉地反问:“谁告诉你们来的?”
那几个人互相看着,支支吾吾,显得很谨慎。
秉昆不禁笑了,热心地说是的,还告诉人家窗台上有粉笔,进了屋第一件事要抓起笔来往自己袖子上写号。
几个人谢过,进入店里。不久,赶超从店里出来了,让国庆和秉昆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肉有的是,一个电话就会整卡车运来。往后一年里,肉可能就不凭票了,怕忽然变化,引起抢购,所以先在这偏僻的小店试卖。
国庆和秉昆听了自然高兴,都说不管等到多晩,非把肉买回去不可。
三人正说着话,顶风冒雪猫着腰又走来两个人。待那两人走近,秉昆才认出,竟是“五四”曹德宝和吕川。秉昆和二人关系不好,虽然互相打了招呼,但双方都带搭不理的。好在国庆、赶超与曹德宝和吕川是中学同学,看起来似乎一团和气。
赶超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把秉昆扯到一旁问怎么回事。秉昆说自己也不知道,反正自从成了工友,他俩就无缘由地孤立他。
赶超说:“我来解决这个问题。咱们不但要把肉买回去,还要让你们三个以后也成为朋友。你得主动点儿,去店里把粉笔拿出来,由你给他俩袖子上写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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