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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3页]

  点点头,紧接着说:“最后一个问题——那事,你为什么不透露给我呢?”

  周志刚看他一眼,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事,低声且严肃地说:“领导要求保密,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可千万别四处打听,对你不好。”

  一个星期天,当周志刚求郭诚代笔给大儿子秉义写封信时,郭诚备觉荣幸,放下正在洗着的衣服赶过来。

  他嬉皮笑脸地说:“班长,我不管替谁写家信、写情书、写检查、写入党申请书、思想汇报什么的,一向不是无偿的。我不是贪小便宜,图的是享受一份飘飘然的好感觉。”

  周志刚就掏出包“大前门”烟塞他兜里了。

  他却得寸进尺地说:“别人一包就行,你得两包。”

  周志刚不高兴了,冷下脸说:“小郭子,这你可得给我说清楚。怎么别人一包就行,到我这儿就得两包了?”

  郭诚一本正经地说:“班长你是谁呀?你是连续多年的各级劳模,别人与你比不了。你又是班长,你求我写封家信居然给我两包烟,那我说起来什么感觉?你要是也只给我一包,说起来不就稀松平常了?我要是非将一包说成两包,那不是说谎吗?你和别人不一样嘛,不能一概而论。也算我求你了,快去再买一包吧,班长大人!”

  “你这个小郭子呀,真是拿你没治!”周志刚无奈,只得又去买了包“大前门”。

  待周志刚讲完女儿的事,接着讲完家人出于怎样的顾虑不把女儿的地址告诉他,以及他对女儿的感情变化,郭诚囁起牙花子来。

  周志刚失望地问:“怎么,连你也觉得不好写吗?”

  郭诚说:“不是不是!这封信可太有写头了,对我的水平具有挑战性。我得找个不被打扰的地方去写,两小时后咱们见。”

  说罢,他将周志刚推走了。

  两小时后,郭诚不知在何处将四页纸的一封长信写完了。他带着信封胶水来见周志刚,神情凝重地说:“班长,这封信我不能在帐篷里念给你听,帐篷里人太多。”

  周志刚点头称是。

  于是二人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各自坐在小溪旁光溜溜的大石头±o背后是一片野竹林,前边不远处,山泉从一道石缝间无声地流淌下来。

  郭诚替周志刚点燃一支烟,之后慢声细语地念起信来。

  待他念完,抬头一看,见老“三线”工人周志刚泪流满面。

  他也鼻子一酸,仰面朝天地说:“好信呀好信,我郭诚写信的水平从没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估计以后再也写不出这么感人的家信了。”

  在北大荒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师当上了师部教育处干事的周秉义收到那封信后,并没立即回信。他当然也认为那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信写得很有水平,但那些让父亲老泪横流的话语,竟没怎么打动他。因为不是父亲那笔画笨拙的字所写的信,他有种看什么人作品原稿的感觉。父亲写给他的信中总夹杂着错别字,涂涂改改,这封信却一个错别字也没有,标点符号用得规范,每一页都干干净净,像是由草稿誉抄过来的。

  他猜测得不错,郭诚确实写了草稿,字斟句酌地改了一遍,才认认真真抄成此信。

  周秉义没怎么被打动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对于妹妹周蓉的所作所为,他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并不像父亲似的有一个心理转变的过程。他起初也震惊,可是收到妹妹从贵州寄给他的自白长信后,他理解了。当时,他读妹妹那一封长信时倒是被感动得泪流不止。妹妹的信让他确信,她绝不是一时冲动才那么决定的,也不是为了体验什么“小布尔乔亚”式的浪漫情调,更不是为了寻求心理刺激好玩,她是要践行自己那种爱情至上主义,无怨无悔地践行。

  “哥哥,亲爱的哥哥,你是全家最明白我的人啊!你知道的,我是你有信仰的妹妹呀!没有信仰我就会像一只被扯掉了头的蜻蜓,可是……我也只有信仰爱情了!除了爱情……”妹妹信中这一段话,秉义当时没太看明白,也不能说完全不明白,意思一看就明白,只不过他自己无法断定省略号省略了些什么字。好在他从团里调到了师里,离郝冬梅当知青那个农场近了。从郝冬梅所住的村子到农场场部才十几里,从农场场部到他那个师的师部二十几里,在公路边经常可以搭上本师的过往卡车。

  于是,他俩见面频繁了。不论哪一方,只要想见到对方,除了大雪阻路的日子,每个星期日都可以见到。

  周秉义见到郝冬梅时,将妹妹的长信给她看了。

  郝冬梅在周蓉的信上,确切地说是在“可是”后边执笔加上了“现在”两个字;又在“除了爱清”后边,加上了“还叫我相信什么”一句话。

  如此一来,就能念通顺了。

  周秉义划根火柴将妹妹的信烧成了灰烬。

  他说:“那我这个哥哥,也只有祝福自己的妹妹了,但愿她所信仰的那种爱情,能够对得起她的一片真挚

  郝冬梅说:“对得起对不起,谁都无法替她打包票,但是再真诚的爱情,那也得以起码的物质基础作为保障,是不是?”

  周秉义低头沉默片刻,决定地说:“以后我每月给她寄去十元钱。我才三十二元工资,也只能给她寄十元。”

  他长叹一口气,抬头望着窗外。他和处长同一间办公室,处长是现役,回湖北探家去了。办公室在师部大楼的二层,正值深秋,远山上霜后的红叶红似火。

  郝冬梅也将目光望向了窗外,沉思着低声说:“她是你妹妹,便是我的妹妹。你知道的,我俩曾处得像亲姐妹似的,以后我也要每月给她寄五元钱,不许你反对。如果两个人的爱情正经受严峻考验,亲人们是有义务呵护它的。即使真爱,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坚韧,恰恰相反,往往也是非常脆弱的,甚至可能比雌雄鸟兽之间那种相依为命的关系还脆弱。因为动物之间的爱情是不附丽任何想象的,也是不寄托任何希望的,所以它们之间的雌雄之爱没什么失望可言。而人会对爱情附丽太多的想象,寄托太多的希望,越是一方付出很大的代价去追求的爱情,越容易导致后来感到很大的失望。如果咱俩不及时帮助你妹妹,只怕她的爱情结局会被我们不幸言中。”

  秉义专注地听完冬梅的一番话,站了起来,也将她从椅子上轻轻拉了起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你的话也是说给我听的吗?”

  “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她嘴角微微一动,脸上浮现出心心相印的浅笑,情不自禁地偎在他怀里,手臂轻柔地搂住了他的腰,耳鬓厮磨脸贴着脸了。

  他深情地说:“爱情不可能不附丽着想象与希望,但我对我们的爱情的想象和希望控制在极其现实的范围以内,所以你放心,我是不会对我们的爱情失望的。”

  她说:“我也是的,所以你也要放心。

  周秉义看了父亲求人代笔写的信,两天后的星期日带着信去找冬梅。郝冬梅看过信后,感叹地说:“写得真好,看得我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也不知爸是求什么人写的。这封信不许烧,值得保留。”

  自从下乡后,她不再叫周志刚“叔”,自然而然地叫“爸”了,但周志刚还没听到她对自己叫过“爸”。

  秉义说:“那就由你保存。”

  冬梅问:“你回信了吗?”

  秉义摇头道:“没有。不知该怎么回,所以要听听你的看法。”

  他将自己内心的顾虑说了出来,父亲如此小题大做又迫不及待地向自己要妹妹的地址,让他觉得父亲仍耿耿于怀地怨恨着妹妹,一旦有了地址,父亲将会亲自去讨伐。

  冬梅谴责道:“你怎么能这么猜测自己的父亲呢?不但你,你弟和你妈都知道你妹的地址,想给你妹写封信就可以给你妹写封信,连我这个未来的嫂子也有她的地址,能和她经常通信。就咱爸至今还没你妹的地址,如果不是你或你弟在写给他的信中捎带告诉他你妹的情况,他对你妹的情况就一无所知啊!这对一位父亲太不公平了吧?他到了求人写信向你要你妹地址的可怜地步,证明他对你妹的思念正如信中写的那样!你想嘛,别人写完这封信能不念给他听吗?肯定是要念给他听的呀!如果他内心里强烈又真实的念头是要亲自去’讨伐’,听完这么一封真情饱满的信,仅仅为的是能从你这儿骗去周蓉的地址,那岂不是太虚伪太可怕了吗?咱爸是那么老谋深算的人吗?咱爸什么时候言行不一过?只有无耻的政客和文痞才耍这种卑鄙的伎俩!而你,我亲爱的人,你

  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复杂了?连自己父亲的真情表白都胡乱猜测起来了?你的猜测明明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严重侮辱嘛,连我都不答应!我代表咱爸向你提出强烈抗议!”

  冬梅的一番谴责让秉义面红耳赤羞愧难当,连说:“你批评得对,我错了错了,我也不是……其实我只不过就是有那么点儿……”

  已是一月下旬,二人都觉得事不宜迟,怕写信父亲不能及时收到——从北大荒到贵州山区,太远了啊。特别是,在一头一尾两个地区将一封信压住三四天是司空见惯之事。二人决定赶到县城去发电报,而且要发加急的。

  离开邮局没走多远,秉义说只发一封加急电报还是不放心,拉着冬梅手跑回邮局去又发了一封。

  二月八日,周志刚同时收到了两封加急电报,让他有时间为去看女儿做些必要的准备。

  郭诚对周志刚去看女儿的事特上心,如同周蓉与自己有特殊关系似的。他在正月初二那天为班长联系好了一名运生产物资的卡车司机,人家承诺可以让周志刚坐在驾驶室里。但初二那天工地出现了特殊情况,全班工人苦干到晩上九点多才下班,一个个泥猴儿似的回到帐篷里快十点了。在由工兵们爆破炸出■的山洞里,先由其他班工人进行一番清理,将松动的石块撬下,将尖锐凸出的石头凿平。之后,周志刚那个瓦工班才接续进入山洞,用石块和砖砌平两侧,用水泥封顶。封顶时,洞顶滴水不止,水泥根本挂不住。周志刚和工友们认为,山都掏空了,那水不可能是地下水,只不过是山体上部有积水层而已,彻底解决的办法唯有自下而上打通积水层,让积水完全泄光。大家议决了就干,那也是他这个班一贯的作风。他们借了几把粗电钻,自下而上钻了多处泄水孔。这下不得了,水柱像拧开的高压喷水枪似的直泄而下,泄塌了一片洞顶。洞顶一出塌方更不得了,仿佛有一大游泳池的水迸泄下来,将水泥搅拌机都冲倒了,周志刚和郭诚等几名工友被一直冲到了洞口。洞顶滴水问题倒是解决了,洞内却变得一片狼藉。接替他们的下一个班工人们不干了,指责他们搞出了事故,人家那班长还把工地值班领导连同工程质量监督员一块儿找来了。

  领导首先问周志刚:“都伤着没有?”

  周志刚忐忑地说没有,自己和郭诚只受了点儿表皮伤,不碍事。

  郭诚等工友就抢着说,不是班长独断专行造成的,是大家一致的决定。

  领导又说:“没有伤员我就放心了。大年初二,如果出了伤员太对不起你们工人了。”领导转身又问工程质量监督员:“你怎么看?”

  监督员已这里那里观察过了,向领导报告:“还多亏了周师傅他们,如果先用干水泥勉强将滴水的地方堵堵,马马虎虎的也能封顶。”

  一名老工人嘟哝:“我们也不能那么干啊。”

  领导说:“那么干不是后患无穷了吗?”

  监督员说:“是啊是啊,肯定的。”

  领导最后说:“要对周师傅这个班予以表扬。”

  班里的老工人们还就是与众不同,都主动留下来帮助下一个班的工人们清理施工现场。

  周志刚毕竟五十岁出头的人,比不得年轻时候了。前一天太累,睡得也太晩,结果没能早醒过来,也就没能搭上郭诚替他联系好的卡车。

  郭诚非送他一段不可。

  “我是去看女儿,咱俩又不是要分别了,你送我干什么呢?回去好好休息!”当班长的坚决反对。

  郭诚说:“你背着挺沉的东西呢,我帮你背一段也好啊。”不管

  三七二十一,硬从他身上取下了竹篓。

  周志刚见他整了起来,只得由他。

  二人走在轧道机轧过的碎石山路上时,宣传站的高音大喇叭开始广播表扬他们班,几里外也能隐约听到。

  郭诚商量着说:“班长,让我跟你去行不行啊?”

  周志刚说:“不行。我去看女儿,你与她不认不识,跟去算怎么回事?”郭诚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班长,你是一位伟大的父亲。”

  周志刚不悦地说:“别讽刺我,我一名建筑工人有什么伟大的?只不过比别的工人多得了些奖状!”

  郭诚说:“我指的不是荣誉方面。你女儿那种做法,不是所有父亲都能原谅的。你不但原谅了她,还主动去看她,对她多年没给你写信也能宽大为怀,这很不容易做到。”

  周志刚叹道:“她是不敢给我写信啊!”

  路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

  “你女儿周蓉,让我联想到了一个神话传说中的人物。”

  “什么人物?”

  “白素贞。”

  “白素贞是什么人物?”

  “《白蛇传》中的白娘子。”

  “你小子怎么偏不往好人物身上联想?”周志刚生气地拍了郭诚的头一下。

  郭诚辩解道:“班长,你错怪我了!白娘子虽然是蛇精,但她可是中国男人心目中的爱神啊!咱们中国和外国差不多,几乎什么神都有了,偏偏没有一位名正言顺的爱神,这真是怪事儿了!幸亏有《白蛇传》这么伟大的传说故事,这可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传说故事,白娘子填补了咱们中国爱神的空缺……”

  周志刚更不爱听了,训道:“别胡咧咧起来没完,让我耳根子清静清静!再胡咧咧你干脆请回吧!”

  郭诚虽不敢胡咧咧了,却喊了起来:“爱情万岁!我是爱神丘比特!我要搬开一切爱情的绊脚石!我要让天下一切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要庇护周蓉!我要用神力助周蓉幸福!”

  太神奇了,他的喊声一落,身后压过来半天空乌云,骤然间闪电频频,雷声大作!

  郭诚惊奇地大叫:“班长,你看我多有能耐,连老天爷都回应我的愿望了!”

  周志刚却跺着脚吼:“这是因为你冒充那个什么’特’,他光火了!你说你不是给我找麻烦嘛!”

  说时迟,那时快,哗哗地就下起了雨。

  周志刚说什么也不让郭诚再往前送了。

  郭诚只得放下竹篓,帮班长背上。周志刚虽已用塑料布将竹篓里的东西包住,郭诚还是怕面粉被淋湿,脱下自己的帆布工作服将竹篓罩严。

  望着周志刚冒雨前行,只穿件红色跨篮背心的郭诚在大雨中提醒地喊:“班长,迷路时就看看我为你画的图!”

  郭诚真是细心,预先替周志刚问过许多人,还画了一张路线图,图上连在什么地方会看到一棵什么样的大树都标明了。

  周志刚回应道:“我会的!你小子别着凉,快往回跑!”

  郭诚其实也没送多远。雨声中,周志刚仍能清楚地听到安装在不同方向的三只高音大喇叭的广播。一位电讯专家说过,只要以那样的方位

  安装三只高音大喇叭,土地爷在地府里都能听到广播,想听不到都无计可施。

  广播的已不是表扬稿,而是郭诚那首暴得大名的长诗《工友》一一由女广播员念,但不如郭诚自己在联欢晚会上朗诵得那么好,那么感人。

  冒雨前行的周志刚,却听得心里一阵阵热乎乎的。

  他忽然想到,自己还有工友之情经常烘暖着安慰着疲惫不堪的身心,谁会安慰那个将自己的女儿勾引到这荒山野岭间的“现行反革命”诗人呢?女儿吗?那谁又来安慰自己的女儿呢?如果身边连个能安慰她的人都没有,对女儿也太不公了啊!同样是喜欢写诗的男人,瞧人家郭诚就能因为写诗带来好运。骗惨了自己女儿的那个男人,他究竟写了些什么狗屁诗,居然写成了“现行反革命”呢?难道自己的女儿就得一辈子做“现行反革命”的妻子吗?

  周志刚又觉得心里不那么热乎了,如同昨天晚上被洞顶的积水自上而下“冲压”了一番似的,身心一阵冰凉,觉得自己在天地间顿时变小,竹篓变得沉重了。

  “爱情万岁!爱情就他妈的万岁!爱情万万岁!……”

  耳边又传来郭诚的喊声。

  那小伙子还在雨中目送他,同时蹦着高喊,仿佛《工友》根本不是他写的,女广播员通过大喇叭所念的诗句与他毫无关系。

  周志刚知道,郭诚的婚姻完蛋了。妻子忍受不了没有年限的两地分居,已在老家与别的男人同居了,他不久前在寄来的离婚证书上签了字。那是郭诚为自己代笔写信两天后的事。

  作为班长,他不晓得该怎么安慰郭诚。他的班里以前没谁需要那方面的安慰,他毫无经验。

  《工友》安慰得了许多工人,却完全安慰不了郭诚自己。

  周志刚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希望世界静下来,起码能越来越快地将广播声和郭诚的喊声甩在身后。

  按照路线图的指引,周志刚望见了一个村子,靠路边一户人家的门前有棵树,树上吊着一头精瘦的猪,一些大人孩子围观着。快走近才看清,吊在树上的不是猪,是条半大不小的狗,正被剥皮。那狗分明还没死,尽管脖子套着绳索,忽然张大了一下嘴,喘了口长气,听来如同呻吟。那是它的最后一口气。

  周志刚这老建筑工人的名字中虽有一个刚字,心肠却软得很,平素最见不得杀生之事,对于杀狗吃肉的人,更是从内心里反感。他对牛、马、狗都有敬意,认为它们都应被人视为无言的朋友,人应善待它们,它们只应在人的善待之下自然老死或病死。病死对于它们同样是不幸,人绝不可以仅仅为了吃肉而杀死它们。这与宗教无关,纯粹是天生的善根。他山东老家的那个小村靠海近,村人都半农半渔。他是从小吃海杂鱼长大的,即使三年不知肉味儿也不会多么想吃肉,有菜下饭就行,没菜有虾酱下饭也很满足。

  到了贵州山区以后,他发现许多当地养狗人家与狗的关系一点儿都不亲,这一点与东北人很不一样。在东北,狗在人眼里的地位仅次于左邻右舍,“打狗还得看主人”这句话在民间流传甚广。在贵州山区,村子里养狗人家的大人孩子看着狗的目光毫无爱意,很淡漠,和看着猪的目光没什么不同。在东北,如果大人非要杀了狗吃肉,那家的孩子恐怕是会大哭大闹的。当地村里的孩子不会那样,大人如果要杀狗,他们往往会帮着大人将绳索套在狗脖子上。当地的狗很木讷,几乎完全没有狗的机灵活泼劲儿,也很少见它们发凶,总之看上去都有几分像变种了的羊。它们看主人的目光也很淡漠,甚至也可以说有点儿冷漠——主人给点儿残汤剩饭的时候除外。它们那种目光里透露着的似乎是一种无奈的宿命:你们养我不就是为了吃我的肉卖我的皮吗?我认我的狗命,已在等着你们动手那一天了……

  某日,周志刚与几名工友在食堂吃饭,不知怎么七言八语议论起了当地山民与狗的关系,话语多有不敬。

  旁边桌上一名贵州籍工人来气了,将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瞪着他们骂道:“都他妈的说屁话!这世上还有人吃人的时候呢,那你们又该咋个说法?”

  周志刚他们一惊,接着有几名工友腾地站了起来。这些东北“大三线”老工人在四川时颇受尊敬,从没被人骂过,并不回骂,擂胳膊挽袖子,直接就要奔将过去“修理”邻桌那人。周志刚急忙劝阻,工友人多,就他一人劝阻,哪里拦挡得过来?眼看邻桌那人就要挨揍。

  一名大师傅及时出现,一手铲刀,一手大勺,横伸双臂帮着周志刚拦挡住了他的工友们。

  大师傅用铲刀敲了一下大勺,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说:“息怒息怒,听我说几句行吧?”

  见周志刚工友们先后坐下了,大师傅放了铲刀和大勺,走到他们桌旁,双手撑着桌沿又说:“毛主席怎么说来着?没有调查研究,那就没有发言权,是吧?你们走南闯北,什么穷地方没去过?什么苦生活没见过?哪儿最穷?哪儿人生活最苦?还得说是贵州吧?只要每个月能吃上一顿猪肉,谁还杀自家养的狗吃?说狗肉补那是种借口,吃顿狗肉就能袪除百病多活十年了?扯淡!狗又不是会跑的千年参,说狗肉比猪肉还香,那也是扯淡。’诸肉没有猪肉香’,中国人的老祖宗早就这么下过定论了。就是你们自己,两个月没吃到猪肉的话,都想给我们食堂贴大字报吧?三四个月没吃到猪肉的话,见到活猪脑子里立刻想到的是猪肉炖粉条吧?这当地的山民,几年都没见到过猪肉是常事啊!一头猪多能吃?一条狗才吃多少?一天给几次刷锅水喝它都不会变成野狗,饿得皮包骨它都不会像猪似的叫得烦人,所以对于当地山民,养狗那就是养了头猪,就是为了要吃它的肉,自己不想吃,也想让孩子们能一年吃上顿狗肉。大西南几个省山区里的人,吃蛇,吃刺猬,吃山鼠,甚至逮住只耗子也烤了吃,别省的人就以为他们没开化。可人是怎么开化的呢?没有牲禽的肉吃,逮着什么活物吃什么,开化得了吗?给你们讲件真事儿,一户当地山民的男人被毒蛇咬了,死了,毒蛇也被打死了。死人死蛇一块儿送家里去了。老婆孩子哭也哭过了,亲人也埋了,当妈的擦干眼泪,一回到家就把毒蛇砍掉头给炖上了。因为孩子们都一个个眼巴巴地盯着那条蛇呢!那是肉啊!孩子就是孩子嘛,一个个含着泪那也吃得津津有味!……”

  周志刚和工友们全都听得低垂下头去,鸦雀无声地吸起烟来。

  大师傅接着说:“咱们食堂后边那大垃圾桶,哪天不被附近村里的孩子们翻个底朝上啊!如果翻到了新鲜骨头,你看他们那样儿,简直就如同发现了宝贝。拿起石头就砸,砸碎了就吸。可那是生的呀,有的骨头也没骨髓啊……”

  周志刚们扭头再向邻桌看时,那名贵州籍工人已不知何时离去了。他们总想找到人家当面赔个不是,却没再见着。自那以后,周志刚对杀狗的现象包容了,却一如既往地心疼狗,并且也心疼要吃狗肉的人了……

  他加快了脚步从杀狗现场走过,身后却跟上了个孩子,不停地问:“买小狗不?买小狗不?”

  他头也不回地说,不买。

  那孩子跑到了他前边,倒退着走,继续说:“买吧,买吧。它妈妈被

  杀了,你看它多小,多可怜,给点儿钱就卖给你。你不买,它会活活饿死的……”

  周志刚看出眼前居然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仅穿件脏兮兮的白褂子,想必是附近哪个职工医院扔的,被她或家人捡到了。白褂子上有几片黑,肯定是变了色的血迹,估计下摆的血迹更多,所以被撕去,只长到她膝盖那儿。扣子却还都在,每一颗都扣着。显然,她身上除了那残缺不全的白褂子,再就什么都没穿,裸着腿,赤着脚。碎石略疼了脚时,她的身子就会倾斜一下,脸上却全无被略疼了的表情,如同那双脚没有知觉。她的身子每倾斜一下,另一只手就会将抱在胸前的小狗抱得更紧。

  周志刚吃惊地站住了——那少女仅有一只手!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她没手的小臂像光溜溜的棒槌。

  少女也站住了,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周志刚同样满怀希望,希望被他不忍直视的少女理解。他像一个嗓子肿了的人似的,艰难地说:“孩子啊,我正急着往前赶路,得办重要的事,我真不能买下你这小狗。我一名工人,没法养它啊!”

  少女的表情告诉他,她终于死心了。

  “爱买不买!”她将小狗往地上一放,转身跑了。

  小狗一动不动地伏在碎石路上,仰头乞怜地看他,向他呢喃细语似的哼叫着,似在呜咽。

  周志刚明白,如果自己不管,它准会被过往车辆轧死。

  “唉,遇着这事儿,遇着这事儿……”

  他看着小狗,犯愁得直跺脚。

  他还是蹲下身将小狗抱了起来,想将它放入竹篓,又怕它在里边撒尿弄脏了面粉和腊肉,只得抱着它继续走。走着走着,他发现路边有段

  麻绳,捡起来扎在腰间,将小狗放入衣襟兜住了。

  又往前走了几里,天晴了。按照路线图的指引,他在一处岔路口拐向了右边。再走了几里,看到前边有卡车停在路边,与一辆对开的载油车错车,他赶紧呼喊着跑了过去。卡车上人不少,有“3”字头的工人,也有民工。他们见是一名背着竹篓的“2”字头老工人要搭车,就移动着腾地方,几只手同时伸向他。上了车,他终于可以放下背篓,累得一屁股坐下去了。这时,他才发现竹篓上罩着郭诚的工作服,心里自是生出一阵感激。“2”字头的工人是最艰苦的工区工人,几乎人人皆知。那些“3”字头的工人和民工们,皆向他投以尊敬的目光,有人还问他的年龄。他说出了自己的年龄后,一名四十多岁的“3”字头工人说,在他们那儿,像他这种五十岁以上的工人会受到照顾,不再干重体力活了。他又告诉人家自己是班长,没法子,还从没享受到任何照顾。对方不以为然地说,又不是部队里的师长、军长,一名工人班长,那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啊?照顾这种事儿得自己要求。如果自己不要求,有多少领导能主动想到哪一名工人需要照顾呢?

  人家说得在理,周志刚点头苦笑。

  他渐渐觉得不对劲儿。错车起码得有一辆车开动,但两辆车都不动。站起来朝油车一看,见车上没人,拉的是一车厢油桶。油车的两只前轮陷在水坑里,车轮吃重的程度证明每一只油桶都是满的,肯定是柴油,汽油会用封闭的罐子车运的。司机没在驾驶室里,站在远处路边,看样子想拦一辆能帮他的车。

  卡车上“3”字头的工人和民工人人手里有锹、有铲,如果他们跳下车去,用路边的碎石将水坑填平,油车是不难开走的,那样卡车也不必停在路边等着了。

  卡车上却没人想要往下跳,一个个都事不关己似的。

  周志刚忽然明白,“3”字头的工人们成心不施以援手。油车油桶上都印着白漆的“4”字,两个工区的工人在派性斗争中结下了梁子,这他是知道的。

  周志刚也不便说什么,唯恐一句话说得不合适,引发了那些“3”字头工人的众怒。他暗暗着急,碰巧搭上了一辆顺路车,却停在路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他没法不急。

  那只小狗却已在他怀里睡着了,让他胸前暖乎乎的。

  司机沮丧地回来了,对车上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工人哀求:“叔叔大爷们,你们这样看我笑话好吗?我再求你们一次!……我给你们鞠躬了!”他旋转着身子,连连鞠躬。

  工人中有人挖苦道:“哪个是你大爷啊?我们里边谁那么老哇?”

  也有人说:“不是成心看你笑话。我们刚抢修完一段路,都很累了,没缓过劲儿来呢。你再耐心等等,求人得有点儿耐心。”

  这时,突然有个持锹的人跳下了车,挥起锹一欷接一锹铲起路边的碎石往水坑里扬。

  司机和车上的人一时全看呆了。

  周志刚心中暗暗为此人叫好,见他头上没戴安全帽,剃过的光头上刚长出黑黑的头楂,脸上却戴着眼镜,还少了条镜腿,用一小截红色的绝缘电线代替。那人穿件破袄,脸晒得很黑,肩膀挺厚,看上去是经常劳动锻炼的人。

  有工人接二连三地从车上跳下去了。每一个跳下去的人,都像那“眼镜”似的立刻就挥起锹铲。

  司机想从工人手中夺过一把锹,自己也劳动劳动,那工人把他推开了。

  转眼间,卡车上只有周志刚一人了。他也想跳下去帮忙出点儿力,一想连那司机兵都没从别人手中夺过去工具,自己更没辙了。再说怀里还有小狗呢,跳下去也干不成活呀!他便只好站在卡车上,和司机相望着苦笑笑。

  没多一会儿,大水坑就铺平了。司机坐进驾驶室,众人从车两侧、后边喊着号子一起推,忽悠一下,油车轻飘飘地就驶向前去了。

  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谢。

  众人无言地朝他挥了挥手,纷纷上了卡车,这才发现少了那个“眼镜”。

  有人说,他穿山林抄小路步行回家了。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再乘车了啊?再近的小路也比不上乘车快嘛!

  有人替他回答,说他不敢再乘车了,怕自己带头跳下车,上了车会遭别人欺负。

  车上一阵沉默。

  沉默中,有人嘟哝:“哪儿能呢,他可真是想多了。”

  周志刚乘了半个多小时卡车,下了车又走了二三里,来到山坳间一个较大的村子里。那村子处于一片小盆地山脚处,估计有百来户人家。有条不宽不窄的河从村中流过,河两岸油菜花开了,而水稻田里新一茬秧苗已长到半尺高了。从崇山峻岭走出来的周志刚,眼前一亮,觉得这里真可以说是风景如画。如果女儿确实生活在此地,那么自己这个父亲简直应该替她备感庆幸了。

  正看得发呆,想得发呆,一个牵水牛的男孩迎面而来,礼貌地问他可是要找什么人。

  他说出了女儿的名字。

  男孩说,周蓉是自己老师。

  周志刚更觉意外——女儿确实生活在此地,而且还当上了小学老师。两个没想到加在一起,他一时真替女儿庆幸。

  男孩指着村右边也是离村最近的一座山说,小学校就在那山上。山不高,树也不多,裸露着嶙峋巨石。山上野花却挺多,深红浅红夹粉红,在没树没巨石的空地方,从山顶一层层烂漫地开到山脚,界线分明地与田野里黄灿灿的油菜花连在了一起。

  周志刚方才所见是眼前景象,并没扭头往右边看。他顺着男孩鞭指的方向一看,顿时有些迷醉了。他们那一批“大三线”老工人来时一路上绝没见到过这般美好的所在,贵州的三线工程是国家一级军事工程,保密性极高,皆修建于人烟稀少的深山里。载他们进入深山的公路,也是由工程兵为“大三线”工程专门开辟出来的。那样的路上设卡,同样具有保密性,不同于如今的旅游观光路线。乘在卡车上的他们,一路当然见不到贵州山区妩媚的一面。

  男孩说:“老伯伯,您还背着东西呢,快去找我们老师吧。早点儿见着她,就可以早点儿放下竹篓了,背着多累呀!”

  那男孩子的礼貌使他刮目相看。许久没人称他“您”了,在这么一处美好的地方,听一个孩子称他“您”,他一路上,不,多年以来因女儿的事而大为苦闷的心情,顿时有种云开雾散的感觉。

  他高兴了,也有心思与男孩子开玩笑了。他挺了挺腰板说:“我不老,还是小伙子呢,竹篓里那点儿东西累不着我。”说罢,他还推起袖子,弯起一只胳膊亮了亮肌肉。

  “您脸上那么多胡子了,还敢说自己是小伙子呀?我才不信呢!”男孩嘻嘻笑着牵牛而去。

  一条用不规则的、显然就地取材于山上的片片石铺成的时而有阶时而无阶的小路,将周志刚引到了半山腰,他累得气喘不止。想到刚刚还向一个放牛的男孩自诩是小伙子,不禁又苦笑了。再往上没路了,他未见校园,只见一个类似隧道口的洞口,用石块砌成了拱形,看上去仿佛也是一处三线工程。洞口外是一块平地,有三个篮球场那么大,被竹子编的篱笆围住。篱笆根下,种着美人蕉和三角梅,也都开得妖烧。两棵龙爪树之间拉着晒衣绳,其上落着一只他叫不出名的鸟。

  难道那放牛的男孩骗了自己不成?

  不会呀,那男孩一看就是个好孩子嘛!

  难道自己登错了上山的路?

  他不由得走到篱笆前,朝山下望,疑惑之际,听到背后一个女性的声音问:“老乡,您找什么地方呀?”

  接着,听到鸟儿振翅远飞之声。

  他缓缓转身,见洞内走出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端一大铝盆拧过的衣服,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盘成蓬松的发髻,用一截带朵小红花的树枝随便插住。她也和他一样,上身穿件蓝色的帆布工作服,挽着袖子,应该印有工区番号的左上方却绣了只漂亮的蝴蝶;下穿一条洗得发白了的黄色单裤——全中国城乡男女起码有一半人穿那种黄色裤子,其中不少人裤子洗得白了薄了缝上了若干补丁,也还是舍不得扔。WWw.lΙnGㄚùTχτ.nét

  那年轻女子的裤腿也缝了两大块补丁,脚上穿的是一双新

第十章[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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