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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3页]

  “我认为,你还是慎重考虑再决定的好。”

  “没什么可考虑的了。”

  “那事情岂不是变成我把你给耽误了吗?”

  “过来。”

  郝冬梅背靠一棵白桦树站着,周秉义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弯腰继续采摘野花。他面前是一片叫作星星散的小黄花,已经快编成一个花环了。

  冬梅犹豫了一下,缓缓走到他身边。

  他看她一眼,再看手中花环,不满意地摇摇头。

  冬梅责备道:“跟你谈你的前途问题呢,你怎么还有那份心思?”

  秉义四处张望,有所发现,眼睛一亮:公路那边,有喇叭花缠着树生长,上上下下花开得煞是热闹。

  他将花环朝冬梅一递:“先拿会儿。”

  冬梅刚接过去,他已转身跑向喇叭花。

  估计是鸟儿将几粒喇叭花的种子带到那儿的,它的花开得挺别致,下边的花尽是白色,中间部分的花是蓝色。秉义更想要紫色的花,偏偏那紫色的花开在最高处,高到了秉义伸手够不到的地方。这让它缠绕的那棵白桦树如同穿上了一件旗袍,一件绣满了白、蓝、紫三色花朵的绿绸布做成的旗袍,使人联想到穿旗袍的高挑美人儿。白桦树的树干,似裸露着的白晳修长的腿,最上边的紫色的喇叭花形成了华丽旗袍的高领。

  秉义欣赏着。

  冬梅喊:“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呀?”

  她知道,秉义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做任何事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即使忽生一念要为爱人编一个花环,即使过会儿他们在公路上分手时花环必然会被抛弃。她已过二十六岁生日了,即将是老姑娘了,才不愿自己戴着花环的幼稚样子被除秉义之外的其他任何人见到呢!

  “别费那事儿了行不行啊!”她又喊时,已将单色的花环戴头上了。

  秉义装作没听见。他的自行车在公路边上,他将自行车搬了过去,一脚踏车座一脚踏车梁,开始摘取那些紫色的喇叭花。

  所谓公路,其实就是用铲车在这一片白桦林中硬铲出来的类似防火带的一段路。铲车无法将白桦树从根部齐刷刷地铲断,只能撞倒它们。拖拉机随后用钢丝绳将它们一棵棵连根拖走,最后由人力填平树坑,于是就有一条两里多长的公路穿林而成。这一片白桦林,是秉义他们师属地内最大的一片白桦林。他们师地处山区,团与团之间、营与连之间,除了有数的几条砂石路,其他全是那种徒有其名的公路了。

  秉义做事还有一个近乎强迫症的习惯,那就是先难后易。采摘到紫色的喇叭花自然不容易,他知难而上。他自以为已将自行车支稳了,但前几天下过大雨,林地还没干,一踏到自行车上,车架就陷入土中渐渐倾斜,结果他握着一把紫色的喇叭花摔倒在地上。

  冬梅惊叫一声,跑过来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不安地问他摔伤了哪里没有?

  他说没事,吓了一跳而已,说罢跃起将蹲着的冬梅拉了起来,接着又采摘蓝色的喇叭花。

  冬梅因为不能将刚才的谈话进行下去,不悦地从旁看着他。

  他采够了,也不注意冬梅的表情,从她头上取下花环,将蓝色的紫色的喇叭花间隔着遍插在花环上,双手捧着,伸直胳膊,左歪头看一会儿,右歪头看一会丿L,这才满意地笑了。

  冬梅不禁有点儿生气,猛一下从他手中掠去花环,使劲往头上一套,将花环套散了,成一条花草绳落在了地上。她捡起来,手臂一挥,花草绳像条彩蛇似的从空中飞舞向远处,一头钻进草丛中去了。

  秉义居然不明白她为何生气,吃惊又困惑地看着她。

  她沉着脸说:“你就当我戴在头上了吧,现在我要求你将严肃的谈话继续下去。”

  秉义不悦了,瞪着她问:“什么严肃的话题?”

  冬梅说:“别装傻,就是你去不去沈阳军区的事。”

  秉义说广刚才不是谈过了吗?”

  冬梅说:“但是没谈完。”

  秉义说:“明明谈完了嘛!你让我慎重考虑再决定,我说没什么可考虑的了。不就谈完了吗?咱们就当没这么回事,彻底忘了不就得了吗?”

  “这么大的事,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算谈完了吗?你不觉得你是在敷衍我吗?我可是特意为这事来找你的!”冬梅提高了嗓音。WWw.lΙnGㄚùTχτ.nét

  “多大的事啊?我怎么就敷衍你了啊?你来找我不就是想要当面听到我的态度吗?我不去。我已经明确地向你这么表态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啊?表态的话不都是简单的话吗?你听到过长篇大论的表态吗?我们之间需要与众不同的长篇大论的表态吗?”秉义振振有词,表情由不悦而怫然了。

  冬梅张了张嘴没说岀话来,一转身双手捂脸哭了。

  当年,全国有十几个生产建设兵团。由于中苏关系紧张,地处中苏

  边境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具有明显的军队性质。

  六月份的时候,沈阳军区谢副司令员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进行战备视察,他是一位开国少将。名曰视察,其实是要会会老战友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颜副司令员。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级别很高,司令员由沈阳军区司令员亲任,而颜副司令员本是沈阳军区的一位少将副司令员,平级调任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副司令员后,除了必要的工作请示和汇报须他本人回沈阳军区外,一年大多数时间住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总司令部所在地佳木斯市。颜副司令员是位老红军,他的老战友谢副司令员也是位老红军。据说,两位老红军少将在佳木斯相见后,当晩各自打发走随员,几乎谈了一夜——北京政坛波谪云诡,部队关系复杂多变,中苏边境剑拔弩张,“九一三”事件后毛主席的健康每况愈下,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堪忧,出卖之风盛行而值得信任者越来越少。他们的军职虽然并不多么显赫,但也面临着何去何从的实际考验。

  他们所面临的问题还不仅仅是值得信任者越来越少了,不得不防的人似乎也越来越多了。有受大环境影响的心理作用,却也不能说完全就是心理原因言不慎,岀口即祸,不但祸己,还殃及家人亲友。现实生活中,因防人之心松懈而忽一日成了敌人的事例不胜枚举。想必两位老战友之间要谈的知心话题太多太多,谈了一夜意犹未尽,第二天又谈了大半夜,至于谈了些什么内容没人知道。第三天,谢副司令员将一干随员打发回沈阳,说更愿意由生产建设兵团的同志陪着去各师团看看。有人认为他那么坚持是因为与老战友谈过后更忧虑了,有人则认为恰恰相反,他心情好多了。颜副司令员工作缠身无法相伴,他将周秉义从师里召到了佳木斯,让周秉义代表自己陪同。总司令部那么多人,派谁去陪同自己的老战友不好呢,干吗非从某师抽一名教育处的副处长啊?各机关的人们自然不解,私议纷纷。颜副司令也不管那些,命令下

  达,绝无改意。

  直至“文革”后,他的女儿才回忆说,当年那个决定是在她家做出的。

  谢副司令员问:“老颜啊,你寻思半天才为我抽那么一个人来,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颜副司令员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回答:“他这里边的东西可靠。”

  他又为什么如此信任周秉义呢?

  春天时,中央提出了农村要尽快普及小学五年制教育的方针,当时大部分省是小学六年制。生产建设兵团对中央这一指示很重视,颜副司令员亲自率队到各师团考察、调研。在周秉义他们师,自始至终一直由周秉义陪同。周秉义的汇报清楚明白,数字翔实可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掩盖问题,不夸大成绩,不讳言个人看法,给颜副司令员留下了良好印象。调研组临走前完成了一份调研报告,由颜副司令员签了名,将要作为司令部文件传达各师团。颜副司令员特别嘱咐要让小周同志看看,提提意见。

  周秉义还真看出了问题。其中一段写道:“一个国家的教育事业如果落后,其他各项事业的长期发展必将被拖后腿,种种目标都会功亏一贅。所以,要求各师、团,要像办好自己国家的教育事业那样重视问题、总结经验,解决困难,努力开创生产建设兵团基础教育的新局面……”

  周秉义认为,“要像办好自己国家的教育事业那样”一句严重不妥。调研组的秀才领班则说,哪儿都可以改,就这一段只字不得擅改,因为是副司令员的原话。特别是那种比喻,副司令员一再说过,是他自己认为很有情怀的比喻,他强调一定要写上。谁有意见,谁亲自去跟副司令员提好了。

  于是,周秉义强烈要求副司令员接见。

  颜副司令问:“我那种比喻怎么就非改不可呢?”

  周秉义说:“国家是一个整体,一个师就是一个师,一个团就是一个团……”

  颜副司令员打断道:“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说的是’自己国家'嘛!别人要非往歪处去想,那是他们鸡蛋里挑骨头,随他们的便好了。”

  周秉义坚持道:“那您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进一步说也是对我们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不负责任。您热爱兵团,我们兵团战士尊敬您,不愿看到小人们鸡蛋里挑骨头的事真的发生,您不可以给他们可乘之机。”

  颜副司令员就沉吟起来。

  周秉义又说:“某些人都能从画骆驼、画虎、画猫头鹰、画松树和山水的画中看出什么别有用心,什么动向来,他们是不可不……”

  颜副司令员又打断道:“别往下说了,你替我改。”

  那件事给颜副司令员留下了深刻印象。

  谢副司令员回到沈阳军区不久,周秉义所在的师收到了由兵团总司令部转来的沈阳军区的调令:调周秉义前往沈阳军区报到,从报到之日起,即由知青干部转为正式军人,听候军区的工作安排。

  一石击起千层浪,此事在师部炸开了锅,连日里议论鼎沸,说什么的都有。最伤害秉义的说法是,看不出一向正人君子般的他还特善于溜须拍马走上层路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以达到目的!才陪了沈阳军区的一位副司令员十来天啊!多大的能耐啊!多高明的手段才能如愿以偿呢?背后这么说的人,基本上也都是知青干事、参谋什么的。

  那些日子里,周秉义备觉聚蚊成雷、人言可畏的压力。

  但是他连自我辩护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师部领导们没正式通告他。

  师部经由兵团总司令部转给沈阳军区一份公函,以工作需要为由,试图予以回绝。

  然而,师长接到了颜副司令员的电话。

  颜副司令员说,谢副司令员的秘书另外任职了,正在物色秘书。老战友向自己要一名知青副处长,自己必须照办。最后,他说:“愿意放人得放,不愿意放也得放。”

  于是事情明朗化了,师长亲自通知周秉义。

  实际上,师里的领导们绝无阻止周秉义好事成真的想法。发现一名可以被培养成干部的知青苗子并培养成了副处级干部,也是让他们颇有成就感的事。周秉义将全师的基础教育工作抓得卓有成效,他们是因为惜才而不愿人才流失。

  师长让他看了调令,调令中注明了若干要求,其中一条是“社会关系纯洁”,不“纯洁”的社会关系对象中包括“走资派”在内。

  周秉义把调令放在桌上后,波澜不惊地说:“容我考虑一下。”

  师长问:“几天?”

  他说:“五分钟。”

  他需要独处五分钟,并不是必须考虑,而是必须平静一下心情。尽管那份调令让他的人品饱受争议,但它毕竟非同寻常。如同通往阿里巴巴藏宝洞的路线图,当真的属于某人时,不管是谁,十之八九都会觉得此前所经历的任何不快都根本不值一提。周秉义并非那十之一二的不凡之人,那份调令仿佛不是一般的火炮,而是一门特大口径穿甲弹重炮。哪怕他是一辆虎式霸王坦克,也随时可以一举击毁,不,是将他头脑中关于人生的全部理念轰得灰飞烟灭。那些理念是他的人品“工事”,他此前一向凭此工事宠辱不惊,不卑不亢,现在却面临有生以来最严峻的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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