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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3/3页]
到了一个字一钱。
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他都在想怎样才能保证郑娟一家每月仍有三十五元的生活费?他的第一个打算是让哥哥和嫂子每月寄给自己十元钱,但却找不到令哥哥和嫂子信服的理由。他又打算每月向德宝、国庆和赶超三个哥们儿各借五元,一想到德宝已经当爸爸了,国庆即将做爸爸而赶超在筹备婚事,立刻意识到那是很可耻的念头。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私情而加重哥们儿的经济负担呢?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事,借到哪一天为止呢?以后怎么还呢?
回到家里,秉昆对母亲一反常态地讨好,还将春节时喝剩的半瓶酒摆到了饭桌上,说是要陪母亲高兴一下,同时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母亲当然高兴了,就和秉昆浅斟慢饮起来,又细说当年。秉昆问来问去,母亲讲东讲西。后来秉昆就问到了家中那件宝究竟是什么?母亲便从所藏之处把一个小小的红漆木盒捧了出来,秉昆打开看,里边是一对玉镯。
几天后,红漆小木盒摆在寄卖店的柜台上。寄卖店是早年间的当铺——虽是“文革”时期,寄卖店却没被取消,只不过由起初私营变成了公私合营,最终统统变成了国营。它的存在于国于民各有好处:既为
老百姓留下了靠变卖家物渡过生活难关的一条出路,国家也有机会将民间珠宝甚至奇宝以很便宜的价格收集上来。因此,冲击寄卖店被列为与抢商店抢银行同罪的反革命行为。
验物的老师傅一边用放大镜验看一对玉镯,一边赞不绝口:“好东西,好东西,玉是上等好玉,做工也属一流,多年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秉昆问能当多少钱?
老师傅说,一对一千二百元店里可收下。
对秉昆而言,一千二百元是天文数字。他毫不犹豫地表示愿意当,但成交并不那么简单,尚需几道手续。一要看户口本,按户口本将寄卖者的姓名住址登记在册3二要有街道或单位证明,对寄卖者作品德担保;三是寄卖者本人还要写保证书,保证寄卖物与贪、骗、盗、抢等犯罪行为无涉。当然,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只看一下户口便罢,二百元以上的东西,一定要照章办事,三道手续缺一不可。这是为了防范参与过抄家行动的人见财起意、顺手牵羊,也避免小偷骗子们有机可乘。
秉昆只得先把手续备齐全了再去。
老师傅建议他把玉镯留在店里。他说:“年轻人,我可以给你开个临时收条嘛!你说你骑着自行车,书包里装那么贵重的东西,万一在哪儿开证明时被偷了呢?或者摔倒了把玉镯摔碎了呢?”
秉昆觉得人家说得对,揣好收条,先回家把户口偷了出来,接着到单位去写好了保证书,最后将保证书往邵敬文桌上一放,要求为他开一份证明。
秉昆那保证书上的变卖理由是在贵州的姐姐患了难治之症,急需经济援助。
邵敬文看罢,给白笑川看。
白笑川看罢,对邵敬文说:“咱俩太应该担保啦!”欞魊尛裞
于是邵敬文为秉昆写了不乏溢美之词的担保证明,盖上了编辑部的公章。他和白笑川对秉昆的欺骗丝毫未起疑心,也没奇怪秉昆那样的工人家庭怎么会有一对玉镯——谁家祖上传下了件好东西都是可能的嘛!在他俩想来,难治之症便是癌症了,反而大发同情地劝慰了秉昆一番。秉昆只得装出难过的模样应付着,同时因为自己的欺骗行为深感羞耻。
秉昆第二次到寄卖店时,听那老师傅正在办公室与什么人通电话:“您只管相信我的眼力好了,十年二十年后,这样一对玉镯绝不会再是现在这个价,翻十倍二十倍那是肯定的,太值得收藏了!”
当年,在那些操权握柄身居高位每月开着一百几十元高工资的人中,很有一批眼光向前看的革命投资家,房子车子都是国家分配,待遇是国家提供,看病是国家保障,他们的高工资委实没什么花处,于是都在寄卖店物色了线人,一边革命一边投资。那些年代寄卖店出现的珍贵东西甚多,几乎应有尽有。寻常看不见,昙花每乍现,往往便宜得很,谁买到手了,日后真是一本万利。
老师傅二次面对秉昆甚是不好意思,将一页纸放在柜台上,请秉昆细看,他自己则查看秉昆交给他的户口本什么的。
秉昆也没怎么细看,便在那页纸上签了名。
老师傅把户口还给他,将证明材料收了,之后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秉昆,让秉昆点钱。
秉昆点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他在梦中也没点过那么多钱。其实按张数也不是太多,一百二十张十元钞票而已。因为手指抖得厉害,连连数错,重数了几次。
老师傅问:小寸吗?&"
秉昆说:“对。”
老师傅说:“一个月内,你如果后悔了,可以赎回。过了一个月,你那东西可能就属于别人了。”
秉昆问:“还有事吗?”
老师傅刚一摇头,秉昆立即转身而去。
他把一千一百元存上了,只留下了一百元。有了钱,心中不慌了。仍按每月给郑家三十五元计算,一千二百元差不多够给三年了。三年以后的事他考虑不了,那时最好如他所愿的结果是一一他已与郑娟做了夫妻。许久没见到她,他反而想清楚了,男人若爱一个女人那就必须连同她的一切麻烦全都负担下来,他已有了足够的勇气。他明白自己的愿望也正是郑娟的愿望,那是她绝不会主动表达的,那种表达对她有多么的难。他也明白,自己如果因为她不主动表达而对他们共同的愿望讳莫如深,该是多么的虚伪。
他决定再见到她时说:“我要让你成为我的妻子,这只是时间早晩问题。”
他蹬着自行车找遍了郑娟妈以往所在的地方,每个地方的人都说多日没见到那卖冰棍的老太婆了,这让他心中极度不安。他排除一切顾虑,大白天去往郑家只为探个究竟。在门外,听到郑娟在屋里小声唱《天仙配》插曲,正唱到“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担水来我浇园”两句。他放心了,看来郑家什么不好的事都未发生。他一高兴,直接推门而入——郑娟照例坐在炕上,怀抱着吃奶的孩子。她弟光明靠她坐着,头枕她肩。
她脸上流着泪呢,很意外地看着他。
他说广我哪儿都没找到大娘……所以,就来了。”
光明说:“我妈死了。”
他呆了。
她腾出只手指了指桌子。
他扭头看上去,桌上曾放过的东西都不见了,摆着一张镶在框子里的破损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那年轻女人表情忧郁而沉静。相框前有两个盘子,分别放着馒头和西红柿。
她说:“也不知那照片是不是我妈的,从我妈的小布包里翻出来的。我觉得像我妈,你觉得呢?”她擦去泪,凄楚地笑了笑。
仿佛有只手从背后猛推了他一下,使他身不由己地双膝一跪,接着同样身不由己地磕了三个头。
当他站起来时,她说:“我妈一定很高兴你这么看得起她,她喜欢你。”他再扭头看那照片时,觉得怎么看那年轻女人都不像郑娟妈。
他说:“你妈年轻时很漂亮。”
其实,那女人也谈不上漂亮。
她说:“是啊,真难以相信那是我们姐弟的妈妈。”
光明忽然又说:“我姐更喜欢你,你把我姐娶了吧!我可以离家出走,不做你俩的累赘!”
她说:“别胡说八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没礼貌。”
然而,她的脸顿时变得比西红柿还红。
他向光明发誓:“我一定。你要相信我的话,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你绝不可以有离家出走的念头,以后我们将是一家人,我和你姐会共同照顾你。”
光明说:“姐,我没看错人吧?”
她说:“你又插嘴,再插嘴姐生气了啊!”
光明说:“他的话是对我说的嘛。”
她说:“客人说什么,你小孩子家只要听着就行。”
他因为“客人”二字,心上很痛了一下。
郑娟将话岔开,说她母亲有一天回家后一言不发,像是在外边受了欺负,没吃晚饭,早早就躺下了。半夜说想吃一个西红柿,可家里没有。天快亮时,她听到母亲叹了口气,那是很长的一声叹气。好像叹完那一口气,无论以后再活多少年,再遇到多么犯愁的事,都将不叹气了似的。她说她从没听到过谁叹那么长的一口气,好生奇怪,拉亮灯时,见母亲张着嘴,大瞪着两眼已没了气息。她说她知道母亲那样一种死法,是因为放心不下她姐弟俩,是因为有话要留给她却没来得及。
他问是哪天的事?
她说的日子正是他猜到的日子,于是他明白,那老太太不是在外边受了欺负,而是受了巨大的刺激。她一定也看到了游街示众的情形,也看到了卡车上项挂大牌子的“棉猴”和痫子。她是认识他俩的。他想她的感受一定和自己一样,头脑里轰地一片空白。他完全不了解她对“棉猴”和痛子的看法,但是他同样猜到了,头脑清醒后随即摆在面前的严重问题把她彻底压垮了,从此每月没有了那三十五元,一家四口的日子怎么还能过下去?这对她无疑是致命的沉重一击,当时自己不是也为他们一家四口感到过空前的绝望吗?
郑娟却已经在说别的事了,她显然还不知道“棉猴”和痛子的下场,还不知他们的日子曾出现过何等巨大的危机。她说她没想到街坊邻居们原来都是有善心的人,尽管天刚刚亮,一听到她和弟弟的哭声纷纷披衣而起出了家门。她说如果没有他们相助,她简直就不清楚应该怎么让母亲入土为安。
周秉昆已经不记得,自己又说了些什么话之后才走的了。总之,他出现得突然,离去得匆匆。他只记得郑娟始终坐在炕上抱着孩子,他走时她仅说了一句“谢谢你来看我们二光明下炕送的他,他只许那瞎眼少年送到了胡同口,在那儿交给了光明三十五元钱。
光明说:“也没到日子呀。”
他说:“日子改了,告诉你姐,以后每月的这个日子我都会来。”
他兴许还说了“你们什么都不要怕,有我呢”。究竟说没说他完全回忆不起来,很可能只是他想说的话罢了。
后来几次他到郑家去,郑娟不是坐在炕上奶孩子,就是在做饭、洗衣服或者糊纸盒一一那是街道干部为她联系的可以在家里完成的计件活,糊一个纸盒二分钱。她自豪地说,有一个月起早贪黑地糊了五百多个。
他没有再对她做出过任何亲近的举动,他做不出来了。他想到她的时候,头脑里居然也不再产生与性有关的意识了。他不是不爱她,他清楚自己对她的爱不是减弱而是增强了。有一次,他甚至帮姐弟俩糊了两个多小时纸盒。光明居然也能将纸盒糊得挺好,令他十分惊讶。孩子在炕上熟睡着,三人就那么都一言不发地糊纸盒,如同三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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