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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3页]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是星期日,这一天是周志刚六十六岁生日。

  他的六十五岁生日没过成,因为流行性感冒住了三天医院。全家对他的生日格外重视,总想弥补一家之主的精神损失。周志刚看样子不在乎,但内心里是遗憾的,所以善解人意的大儿媳妇郝冬梅提议两个生日要一并过。

  实际上,周志刚这位一家之主早已徒有虚名。在光字片的老窝里,几年前就只住着他和老伴了,老伴的精神错乱已不可救药。好在她畏惧他的余威,只要他一呵斥,她的胡言乱语便会立即打住,缄口无言一阵子。经过那一阵子沉默,错乱的神经总能恢复到比较正常的状态。周志刚挺享受自己的余威在震慑老伴精神错乱方面的功效,他感到自己的存在仍有无可取代的特殊价值。当然,他对老伴也很关心,必要的震慑之后,该怎么疼她还怎么疼她,从未嫌弃。毕竟是相濡以沫的老伴,对她的感情已成为他的宿命。儿女都不再与他们老两口共同生活,他对儿女们各自生活的影响力已近于无。一家之主纯粹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也是儿女们对他的安慰。他很需要那么一种安慰,他们也都特别理解。

  下午三点左右,一辆中型卡车开到周家小院旁停住,车上满载着黄泥、沙子,还有一袋水泥和近百块新砖。车上跳下两个男人,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二十来岁,都穿着工作服,他们放下车厢板便开始卸东西。周志刚听到声音,出门看究竟,四十来岁的自称蔡晓光,是周蓉的朋友,奉命送一车东西。蔡晓光实际三十八岁,因为久未理发,头发老长,一圈络腮胡子。周志刚第一次见蔡晓光,不知道他和女儿是什么关系,只当是女儿所求的人。看到那一车自己眼中的宝贝东西,他高兴极了,连连道谢不止。蔡晓光也没和他多说什么,帮小伙子卸完东西匆匆驾车离去。

  那车东西确实给周志刚带来了极大惊喜。秋天修房子时,他不愁什么了。水泥和砖绝不能放在外边,隔夜肯定会无影无踪。他用足老劲儿一个人就把一整袋水泥扛进屋里,接着又和老伴把砖搬入小院,归拢好黄泥和沙子。

  老两口累得呼哧呼哧坐屋里歇气儿时,老伴儿问:“你跟女儿要过?”他说:“她是当老师的,我怎么会给她出这种难题?还是她这个女儿更懂我,在我生日这天,求人给我送来了经常梦想得到的好东西!”

  老伴撇嘴道:“不如给你买件衣服更实在,难道你要把咱这家拆了重盖不成?她来了我得数落她,没见过自己老父亲过生日女儿送这种东西的。”

  他板脸道:“坚决不许!咱们这家不好好修一番的话,再过几年还住得成吗?女儿给我送这些东西太对了。”

  其实,送那一车东西还真不是周蓉的想法,而是秉昆的主意。比起哥哥姐姐来,秉昆更了解父亲。他只有主意,没有能力弄到那一车东西。当时他和哥哥嫂子都在姐姐家,一起研究给父亲过生日的事。他说出钱可以,说罢看着哥哥。秉义说自己也没能力搞到那些东西。在A市,水泥、砖和沙子仍是一般人花钱买不到的东西。哥哥说完,嫂子也摇头。

  周蓉就问秉昆:“你能保证那些东西会给咱爸带来惊喜?”

  秉昆说:“你们哪儿有我了解他?他跟你们发过火吗?没鼻子没脸地训过你们吗?举起巴掌要打过你们吗?没有吧?反正我不记得有过那样的事。他退休后,你们都在上大学,我几乎就成了他的出气筒。比起受青睐的儿女,受气那个往往更清楚父亲的喜怒哀乐。他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周蓉说:“包我身上了。”

  下午四点多钟,秉义和冬梅两口子领着周蓉的女儿珥珥首先回到了父母家。

  他们走在光字片时,吸引了不少注视的目光。

  一九八六年的光字片,更是A市有碍观瞻的一角。每座城市几乎都有几处那样的地方,在过来人的头脑中留下烙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成长记忆,每一代人只是对自己头脑中的记忆有感觉。

  很久不见精神气质好的人出现在光字片了。秉义和冬梅吸引人目光的首先是他们的精神气质,其次是衣着打扮。

  为明虚岁十五,是初三女生,她的精神气质和衣着打扮也与光字片的少女们大为不同。生活在光字片的男女老少的精神气质很难好起来,这并不等于说他们的生活中就完全没有高兴的事。有还是有的,但总会被居住状况的低劣和周边环境的脏乱差快速彻底地破坏,如同在穷山恶水的乡间,迎娶之喜带来的兴奋注定短暂。

  光字片的大人孩子穿补丁衣服的还是少了。的确良和涤卡两种衣料特别受A市人的欢迎,用这两种衣料几乎可以做一切外衣,十年内几乎可以不用打补丁。大人孩子身上穿的成衣或自家缝制的衣服,六七成已是化纤衣料。春秋穿涤卡,夏季穿的确良,冬天棉袄棉裤的外套仍是化纤衣料做成的。

  化纤衣料的一大好处是不缩水,洗过之后也不起褶皱。不起褶皱却并非就是有形有样,板板正正,要穿得像样,必须用熨斗熨过。

  光字片的人家都没那种好心情。

  这一天出现在光字片的秉义两口子和阴为穿的都是涤卡衣服,还是仔细熨过的。在光字片的人们看来,那肯定不是一般家庭。很长一段时间,国内没有什么名牌衣鞋帽,高等衣料只能在特供商店才能买到,而进入特供商店的只能是高干和他们的家眷。绝大多数人穿基本相同的衣料做成的衣服,颜色也主要限于黑白蓝黄灰五种。

  一九八六年,A市多数人的月工资也就五六十元。人们一年到头甚至一生也不怎么会穿熨过的衣服。男女青年若穿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或警服,便会让人对其家庭背景产生无边猜测和遐想,以为是上等人家的子女,这也让爱虚荣的男女青年为此每每干出傻事来。

  秉义三人吸引光字片人们的目光很自然。

  “是周志刚家大儿子,那女人是他媳妇,听说是一位副省长的女儿。”

  “人家现在抖起来了,有靠山了,听说当上省文化厅的处长了。”

  “那周志刚老两口还住咱们这破地方图什么呢?也沾儿子的光换个好地方住啊!”

  “不是说咱们这破地方迟早会拆迁嘛,老两口守着老窝,等拆迁的好处呗。”

  “等到猴年马月呀?也许死了还没等到呢!”

  一些认识秉义、多少知道一点儿周家事的人议论起来,很是羡慕。周家毕竟是光字片老住户,口碑不错,议论者们舌尖留情,不至于说出些更不中听的话来。

  实际上,他们冤枉周秉义了。周秉义当上文化厅文艺处处长,与冬梅的父亲是不是当过副省长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一九七七年,高考刚一恢复,秉义就考上大学。没有任何悬念,报名,考试,顺顺当当地考上了,而且是北京大学。

  只不过考前面临一些状况。那正是全国知青大返城的年代,是先返城把户口落回到A市再参加高考,还是直接从兵团报名参加高考,他犹豫过。师教育处处长开导他说:你不管从哪儿考上大学,户口便又成了集体户口,毕业时把你分到哪儿没准,所以你考前户口落在哪儿没什么实际意义。不如安心在师里复习,直接从师里考吧。他觉得人家说得有道理,就没返城。

  考前,师长与他谈过一次话。师长说:“我将来要回军区,所有的现役军人都将撤回军区。军区有个内部文件,允许各师带走几名优秀知青干部,军队也需要充实新鲜血液嘛,跟我走吧。你岳父的政治问题,肯定不再是问题了。”

  周秉义第二次放弃了成为军队干部的选择。

  刘少奇的冤案还没平反,妻子郝冬梅的父亲已被证实死在狱中,也尚未有结论,这让他在人生重大抉择面前做不到心无旁鹫。何况,上大学始终是他的夙愿。

  他如愿以偿地成了北大历史系的一名大龄学子,那一年他二十九岁,系里有些学弟学妹才十八九岁。他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大哥”。

  不久,同学们都看出他真像老大哥一样照顾大家。第二年,他被推选为系学生会主席。

  周秉义依然故我地待人友善,助人为乐,行事低调,在同学中享有很高的声誉。

  一九七九年新学期开始不久的一天,妹妹周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一九七八年年底,“天安门事件”得到了彻底平反。周蓉次年也考

  上了北大。周家两个曾经学习拔尖的儿女,终于先后迎来了他们人生的大好春光。

  秉义始终关心妹妹的命运,“天安门事件”一平反,他也料到妹妹和自己一样,肯定要圆大学梦。妹妹也成了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却给了他莫大的惊喜。他不无埋怨地说:“你看你,我已经在北大了,你何必也考到北大来呢?”

  周蓉笑道:“北大是专为你们男人办的大学呀?许你考来,怎么就不许我考来?”

  秉义说:“你这叫抬杠。我在最近一封信里问你打算考什么大学,你回信中明明写的是尚未决定!咱俩在同一所大学不好吧?”

  周蓉喜滋滋地说:“给你的回信寄岀没几天我就决定了呀!兄妹俩在同一所大学,我的感觉蛮好,我就是冲你在北大才考来的嘛!”

  秉义沉下脸道:“谈话态度认真点儿行不?”

  周蓉见哥哥不高兴了,这才郑重解释说,她那位诗人丈夫冯化成也平反了,已早她两个月回到北京。

  “难道你不希望我俩都在北京吗?虽然考清华我也没问题,但我的兴趣在中文,所以就往北大考啰!哎,哥,我考到北大来你又凭什么不高兴呢?摆得出正当理由吗?”周蓉转守为攻了。

  她说要当中国女性的别林斯基或车尔尼雪夫斯基。

  秉义听说妹夫已经平反,又回到北京,这才替妹妹高兴起来。接着,他想尽一番哥哥的义务,嘱咐妹妹怎样做一名优秀生。

  周蓉起初还装出认真聆听的样子,听着听着,不耐烦了。她说:“学生会干部终究也是学生。我是学生,你也是学生。你是结了婚为人夫的学生,我是结了婚为人妇的学生,我们都是年龄大身份特殊的学生而已。我们周家人做人做事有原则,并且是好原则。你就说咱们兄妹俩都要继续按那原则做人做学生不就得了,何必三娘教子似的啰唆起来没完呢?”

  秉义被妹妹顶得愣了会儿,才说:“做人和做学生的原则是不一样的,你的话恰恰证明你还根本不清楚这一点,也恰恰证明我对你的嘱咐不是啰唆多余,而是很有必要。”

  周蓉也较起真来,反驳道:“哥,你的话奇怪了,大学生者,身在大学之人也。古今中外,做好人的原则基本就那么几条,大学生只能做得更自觉,不能反而差劲儿。难道大学生还有另外的做人原则不成?”

  秉义又愣了愣,还想说什么。不待他说,周蓉抢着又说:“哥,我来找你只不过是告诉你,我也是一名北大学生了。我不是来找你辩论的,不过我认为,咱俩已经在辩论了,而且涉及了一个很值得辩论的话题。小妹初来乍到,尚有许多事要办。今日就不奉陪了,改日再来向哥哥讨教。”

  她说完,见四周无人,对哥哥行了个屈膝礼,翩然而去。

  站在未名湖边,周秉义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一筹莫展,独自苦笑,但内心还是挺高兴的。

  不久,他就有点儿不高兴了。中文系的学生刊物上发表了一篇“与友人商榷”的文章,题目是《论好人与好大学生》,署名“邹小容”,别人只当那是真名,秉义一看便知是妹妹周蓉的化名,取义于“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的名字。文章的内容,自然是引经据典批判“做人与做好学生的原则是不一样的”的观点。

  秉义只有装作浑然不知。

  “邹小容”一下子出了名,北大半数学生都在打听中文系的“邹小容”是哪一个。

  一石击起千层浪——那正是中国大学生热衷讨论和辩论的时代,投稿与读者来信雪片似的飞往中文系学生会,支持者有之,反对者也有之,许多人希望将这一场讨论继续进行下去。

  周蓉也和秉义一样装作浑然不知,除了上课、吃饭、睡觉,其余时间总喜欢泡在图书馆,仿佛那事与她毫不相干,完全可以置之度外似的。

  她当然还是美女。甚至可以说,比几年前更美。美得越发有气质,一种众说纷纭的屈原诗中“山鬼”般的气质。

  因为她的出现,爱上图书馆的男生多了,包括一些并不喜欢安静的男生。

  基因遗传很奇怪,科学研究也难以自圆其说。比如周家的三个儿女,秉义和秉昆兄弟身上各自或多或少地都有父母的性格特点。秉昆身上父亲的性格特点多一些,爱认死理,为人处世常常一根筋,个别情况下灵活一点儿,但也灵活不到哪儿去。秉义身上母亲的性格特点多一些,凡事从不认死理,若能灵活一下求得一团和气,那就以和为贵,从不放弃争取。即使不得不与小人进行难以调和的博弈、斗争,也不会得理不让人,把对方逼到死角,而是尽量留够回旋的余地。他们的母亲靠这种无师自通的处世经验,把街道小组长当得游刃有余,胜任而愉快,颇获好评。周秉义明智地继承了这一优点,并发扬光大,这让他即使在“文革”时期竟也算过得顺风顺水。遇到坎坷和陷入低谷时,还总有贵人暗中庇护、相助,大多数人总是比较喜欢温良恭俭让的男人。

  秉义的适应性很强,秉昆次之。周蓉从骨子里天生叛逆,如果一个时代让她感到压抑,她的表现绝不会是逐渐适应。短时间的顺从她能做到,时间一长,她就要开始显示强烈的叛逆性格。如果遭受的压制和打击冷酷无情,那么,她将会坚忍地抗争到底。

  她对自由的向往,如同蜜蜂和蝴蝶天生要寻找花蜜和花粉一般。她从书籍中感染了“不自由,毋宁死”思想。

  从小学三年级起,她每次语文和数学考试都考双百,成绩名列前茅。如果说这还算不了什么,那么,音乐、体育、美术与手工成绩也一向获优的学生,全校则只有她一个人了。

  一次,班主任老师找她谈话,说只要她能保持那么全面的好成绩,学校就会保送她到全市最好的中学去,她却说不愿被保送。

  老师奇怪地问为什么。

  她说好中学都在市区,她不愿学校离家太远。那么一来,冬天上学放学会挨冻。

  老师又问,依她的心愿,上哪一所中学为好?

  她说出的是共乐区一所很普通的中学,离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

  老师惊讶地说:“你怎么可以成为那所中学的学生呢?”

  她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成为那所中学的学生呢?”

  老师说:“你上哪所中学可不仅是你的事,关系到学校和班级的声誉,你趁早打消那样的念头。”

  她说:“我上哪所中学完全是我自己的事,老师要趁早打消你们的念头。”

  一名小学五年级女生,以那么一种语言和口吻与班主任老师说话,几个老师都大为惊讶。他们互相看了一阵,都忍俊不禁地笑了,以为不过是一名好学生在一向喜欢的班主任老师面前的任性和放纵——这也是好学生的特权。

  老师笑罢,严肃地说:“谁趁早打消念头可不是你小周蓉说了算。”

  然而,老师们都未免小觑了周蓉。六年级上学期考试结束时,她的各门成绩都刚刚及格!这让全校老师大跌眼镜。

  班主任老师慌了,隔日派同学把她妈妈请到学校,强调她肯定是成心的。

  妈妈回到家自然立刻开始问:“你是成心的吗?”

  她说:“是。”

  妈妈大怒:“你怎么敢那样?”

  她说:“只有那样才能打消她们的念头嘛!”

  妈妈更加愤怒:“老师们那么想有什么不对吗?”

  她说:“不是我情愿的事,强迫我就是不对。”

  妈妈怒不可遏,从炕上抓起了笞帚,倒握手中,欲施家法。

  她说:“妈,你不许打我,你如果打我那我就……”

  妈妈喝问:“还反了,那你要怎么样啊?”

  她说:“那我要死给你看的。”

  妈妈极其震撼,瞪着她呆住了。然后,罚她到墙角去站着。

  她说:“这行。”说完乖乖走到墙角那儿,面壁而立。

  哥哥秉义回来了,母亲让他说服周蓉听话。

  秉义那一年读初三。他是学校的学生思想辅导员,负有帮助思想落后的同学进步的“使命”。小学的学生干部没有思想辅导员一职,一般中学也没有,少数几所重点中学才有,属于管理学生思想方面的创新举措。秉义对思想辅导员工作充满热情,认为这最能体现一名学生的优秀和进步。しΙиgㄚuΤXΤ.ΠěT

  秉义对妹妹说:“保送有什么不好呢?我不就是保送到重点中学的吗?我的感觉很好啊!”

  周蓉说:“你是你,我是我。你的感觉好,也许我的感觉就相反。”

  秉义说:“不会的。那怎么会呢?保送生差不多都能当上学生干部,入团也容易。”

  周蓉说:“我才不想当学生干部,也不想那么早入团。我连当好学生都当烦了。老师们整天说好学生应该这样那样,我的耳朵快听出茧子啦!好学生有时还得装模作样,大人们常说装模作样的人不好,那小学生装模作样就反而好了吗?哥,你当好学生就没当烦过吗?”

  秉义耐心地说:“当好学生怎么会当烦呢?是好学生,同学敬着,老师喜欢,家长脸上有光,自己也满意,多好啊。我从没当烦过,上了高中我也要继续当好学生。当不成好学生,我的感觉才会不好!你很快也要上中学了,你的思想太成问题!简直就是一名思想落后的小学生!”

  周蓉说:“那又怎么样呢?我头脑里要那么多进步思想干什么呢?你是我哥,从小一块儿长大,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你吗?你是在家里一个样,一到学校就另一个样。我是在家里什么样,在学校也什么样。让我为了当好学生不一样,那我心里就别扭。再说,我也从没看出你的思想比我进步呀!”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周蓉一张小嘴像连珠炮,振振有词地与哥哥理论,唇枪舌剑,绝不甘拜下风,驳得秉义一愣一愣的近乎理屈词穷。在秉义就读的那所重点中学,男生思想辅导员只做落后男生的思想工作,禁止男女生交叉做思想工作。秉义觉得,妹妹还处于懵懂状态,与自己不在同一思想层面,很难理论清楚。何况周蓉任性,讲歪理,成心气他,让他没辙。

  就在秉义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秉昆放学回来了。

  周蓉问:“秉昆,你觉得咱哥的思想比咱俩进步吗?”

  秉昆看看哥哥,反问姐姐:“思想是什么呀?”他接着又问哥哥,“哥,你什么时候有思想了?把落后的进步的都说一点儿给我听听呗。”

  小弟的话极认真,丝毫没有不敬之意。

  秉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大为尴尬,败下阵来。妹妹似乎大获全胜,虽受着惩罚,却显得很开心,向哥哥做鬼脸。

  秉义爱自己的面子,也岀于对妹妹的爱心,向妈妈复命时谎报战果,说妹妹已经想明白了。妈妈夸了他几句,才宣布对周蓉的惩罚结束。

  妈妈又到学校去了一次,请老师们放心,感激老师们对女儿的精心培养。

  等到周蓉参加中学考试,结果让老师和妈妈瞠目结舌——各门功课又都是刚刚及格,那样的分数也只能升入共乐区那所普通中学。一名学习成绩特别好的学生,既没有参加保送,也没考上重点中学,考得一败涂地,成了很不怎么样的一所中学的收容生,这让学校和老师颜面全无,认为是自己学校的奇耻大辱。

  妈妈的愤怒自然更胜上次。她喝问:“成心的是不是?”

  女儿诚实地回答:“是。”

  她便挨了几笞帚疙瘩一一那是妈妈第一次打她,也是唯一一次。

  结果,她就真的绝食了。

  事情闹到那般地步,想不让一家之主知道也不可能。当年周志刚只是省内“小三线”的建筑工人,尚未到“大三线”去。正赶上他探家,于是,他亲断此桩家庭要案。在周家,那确实算得上是一桩大案要案了。

  周志刚问明原委,对老师的恼火反而不以为然。依他看来,女儿聪明伶俐,学习又很用功,并不是惹是生非的孩子。这就好,就是父母的造化。至于她自己想上哪一所中学,为什么不依她呢?当然可以。他也认为,上离家很远的重点中学还不如就近上学。特别是在冬季,天亮得晚,黑得早,一个女孩子天刚亮就得出门去上学,往往天黑了才放学。路上要走四五十分钟,稍走慢点儿就得一个多小时。零下二十七八度三十几度,那也不能说不去就不去上学吧!乘公共汽车呢,不是每月要花三四元车钱吗?普通中学怎么了?那么多在普通中学上学的孩子,没听说谁家的孩子上了三年中学反而傻了!他觉得女儿并没犯什么大错,错在没向妈妈说清楚。对小学生也不能要求太高,还不懂事呢。

  他很快原谅了女儿,却严肃批评了大儿子秉义,指责他向母亲谎报劝说结果。周家的儿女,那是不可以撒谎骗人的!因为家庭内部之事,骗的是自己的妈。如果以后参加工作了,骗的是同事、领导或群众,除了要承担后果,人格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秉义这个哥哥就是好,他当时对妈说谎,完全是出于对妹妹的爱心。过后没再旧话重提,那是忘了,因为没想到妹妹竟那么铁定主意。他不无委屈,却虚心接受了父亲批评,劝妈妈不要再生气,还将造成不良后果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真诚地表示愿受家法处置。

  妈妈也认为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秉义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她的恼怒无法消除了,坚持要大儿子跪到墙角去反省。

  在女儿面前,周志刚这个一家之主懂得需要维护一下妈妈的权威。自己常年在外,儿女们主要得靠妈妈来教育,不树立一下她的权威那还行?尽管他内心里觉得大可不必,却连一句调和的话也没说,便一直保持沉默,而沉默无异于赞成。

  于是,秉义乖乖跪到墙角去了。

  周蓉反过来替哥哥求情。最令母亲恼火的当然还是她,求情当然遭到了母亲的严词拒绝,周蓉也只好乖乖走到墙角那儿去陪跪了。

  那是周家父母对儿女实施的最严厉的一次家法,也给小儿子周秉昆留下了深刻印象。

  鬼使神差的,秉昆也陪跪了。对周蓉的反叛,当年的他打心眼里佩服。如果一个家庭有三个子女,其中两个都很优秀,经常受到大人们的夸奖,只有一个似乎毫无长处,因而几乎从来听不到表扬之词——并且还是最小的孩子,那么他没法不自卑孤独。作为老疙瘩,父母对他的疼爱肯定会多一些,哥哥姐姐也处处让着他,关照他。但是说到夸奖,父母和哥哥姐姐就都没法满足他——五岁多了还经常穿错鞋;上小学了,还经常把2、3、5、7、9反着写3分不清“倒数第二”是不是值得高兴的好成绩,对这样的孩子,夸奖岂不是太违心了吗?实际情况是,哥哥姐姐在学校获得了什么荣誉回到家里后,父母高兴之余,总将忧虑的目光投到他这个老疙瘩身上。母亲那时就会轻叹一声,而父亲照例宽慰妈妈说:“三个孩子将来能出息两个就不错了,谢天谢地吧。”那时哥哥姐姐就会向他示好,帮他削铅笔或重新包书皮,仿佛他们优秀是很对不起他这个弟弟的事。

  现在好了,经常受到夸奖的小姐姐似乎不再是好女儿好学生,还是她故意要做问题学生,这让秉昆另眼相看,暗暗佩服,甚至有几分快意。

  他也同情哥哥秉义。如果哥哥当时不说谎,不知姐姐将会被罚站多久。母亲不消气,估计姐姐也许连晚饭都吃不上。把哥哥换成自己,当时肯定也会对母亲说谎的。第二天他就会把那事忘了,估计哥哥也是。自己也罢,哥哥也罢,终究是两个孩子,谁能想到周蓉竟会一意孤行呢?所以,他对无怨无悔地陪姐姐受罚的哥哥心疼起来。

  小秉昆陪跪时的心情是复杂的。周志刚则对三个孩子跪一溜儿根本不当回事似的,他把终结权甩手交给了孩子妈妈,出门下棋去了。

  三个儿女一起跪了一个多小时。

  等母亲解除惩罚时,他们的腿都跪麻了。

  当晚,待三个孩子睡着了,夫妻俩聊起枕边话来。

  秉昆妈说:“你好好想一想,你们周家的先人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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