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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3页]
过那种打定主意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没有?”
周志刚认真想了想,很负责任地回答说:“肯定没有。
秉昆妈就大为奇怪了,“那,咱们女儿的性子,可是随的哪一条根呢?”
周志刚不爱听了,反问:“你怎么不往你家先人中想一想呢?”
秉昆妈说:“我想过了,更没有嘛!”隔会儿又说:“将来让咱们不省心的,倒未见得是老疙瘩,很可能是女儿!”
周志刚告诫说:“你既然领教了她那种性子,以后就不必对她太苛刻。啥叫出息?啥叫没出息?咱们老百姓人家的女儿,将来是好人,走正道,我认为就是出息了。咱们女儿善良,知仁义,对人对事有正义感,只要这三点在她身上不变,其他方面任性一点儿就随她吧。别管教太严,把个原本挺好的孩子管出问题来。”
好孩子被管教得精神不好了,这样的教训秉昆妈妈也是听到过的,从此对女儿就不再牛不喝水强按头了。
周蓉自从上了那所离家近又不起眼的中学,挺开心的。她不再争当尖子生,也不写入团申请书,很快就与一些调皮捣蛋的男生打成了一片,对学习成绩较差的女生也亲近有加。老师们都摇头:“哪儿像小学里连续多年的三好学生呢?”
然而,老师们还是对她刮目相看了。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渐渐变得守纪律懂规矩,那些学习成绩一向较差的女生也有了进步。
老师们暗访究竟,那些男女生都说是因为周蓉带给了自己友谊和快乐。心里多了快乐,学习成绩自然就上去了。
临毕业时,周蓉对母亲说:“妈,上初中时我让你失望了,那时女儿年龄小,不懂事,太任性,对不起了。我可要考一所重点高中,一定给妈一份惊喜。”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的事妈已经懒得操心了,随便你。”
女儿果然考上了一所重点中学。在本市重点中学的排名榜上,秉义被保送的那所中学屈居第二,妹妹考上的则是全市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
成了高中生的周蓉陡然间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像被暗中传授了什么易容术似的,几个月一个样,一年多后变成了令人惊艳的美女。小学时的她并非多么漂亮的女孩,初中时也只能说是秀气,而上了高中的她美得有些洋气,有时甚至让妈妈尴尬。
经常有人问妈妈:“是你女儿吗?怎么看不出有哪处像你呢?好漂亮的女儿,你当妈的真有福气!”
话里话外,总会让妈妈听出这么一层意思——怎么长得像混血呢?不是亲生的吧?
这时,妈妈总是说:“是我亲女儿,小时候也不是那个样,越往大了长越不像我了,也没哪处像她爸的地方,那么高的鼻梁,双眼皮儿,要不是左邻右舍都知根知底,可能都往不好的方面想啊?”这么说时,她内心里是愉快的。
成为高中生的周蓉,不知接受了什么“神谕”,竟变得很文静、很淑女了。她在学校里并没有什么追求者,男生们都觉得她太高傲了。尽管高傲只不过是她的外表而非她的内心,但他们的误解正中她的下怀。周蓉由此少了许多难免会发生的滋扰,可以全心全意学习,并有更多时间来读她喜欢的文学书籍。
周蓉想方设法办了几个图书馆的借书卡,如饥似渴地借阅,假期更是集中博览群书。她感兴趣的不是中国小说而是西方启蒙时代的名著,当年译成中文的几乎全读了。
周蓉特别反感中国小说中对女人的态度。她曾对郝冬梅说:“在中国男人笔下,女人不外乎是尤物、玩物、邪物,讨厌!”
但是她对《红楼梦》,对《聊斋志异》中的某些名篇、唐宋传奇小说以及《白蛇传》一类民间故事却极为欣赏,认为写那些书的人才算尊重女人。
她喜欢唐诗宋词,推崇孔子孟子的文化贡献,却不喜欢庄子,认为只不过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她认为老子与庄子之文如出一辙,未免过分求“玄”。
对于思想类书籍,她爱读深入浅出、循循善诱的一类,鞭辟入里、犀利辛辣的也不排斥。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蔡元培的《论中国人的修养》她细读了数遍,梁启超和鲁迅的书也经常置于枕边。
她常在哥哥与郝冬梅之间口无遮拦发表奇谈怪论,比如说,“梁氏除了不曾有小说作品,若论杂文成就,论对中国文化思想及社会变革的推动作用,当在鲁迅之上。鲁迅被后人镀金了。每个国家的后人其实都喜欢为本国的各界名人镀金,文化名人也不例外。但镀金好比美化老院落,应以修旧如旧为宜,要很讲技巧,过了就俗了。”
哥哥与郝冬梅闻之表情大变,都再三警告她,如此狂妄言论绝不可对外人道。
一次,她听说市图书馆有数部《胡适文集》,属禁阅书籍,她苦求管理员,终于能在图书馆偷阅。几天后,她对哥哥和郝冬梅说:“现在我对胡适和他的道德文章也有点儿发言权了。”
哥哥和冬梅未读过胡适的书。当年,胡适的书不是想读就可以读到的,高中学生读胡适的书,那基本上会被定性为“思想斗争新动向”。
哥哥和冬梅都不信她的话,以为她自我吹嘘。她讲了自己是怎么读到的,并背了几段给他俩听。她说:“如果一个人是一颗星,就会存在于星河。别人只能评价他是一颗怎样的星,分析他为什么是那样一颗星。他明明是一颗星,非当他不存在,甚至非说他只不过是玻璃磧,这种文化态度是可笑的。总有一天,会让自己陷于文化窘境。”
他俩又一次表情大变。
哥哥指责道:“周蓉,你对亲人对他人还有没有一点儿起码的责任感?”说罢怫然起身,到外边去了。
冬梅跟到外边,见秉义正在小院里生闷气。
秉义说:“看来,我家将因这个妹妹忧患无穷,她也会让朋友们受牵连,父母拿她没办法,我拿她也没办法,这可如何是好?”
冬梅也感到问题严重,就回到屋里,把秉义的话对周蓉复述了一遍,郑重地说:“你哥真生气了,我要求你去向他保证一一你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永远不再说你刚才那番话。如果你不,我就走了,以后再也不来了。你哥的担心是对的。被牵连的人是可悲的,一个人如果明知做哪类事说哪类话将会牵连亲人、朋友,却任性而为,那个人是不道德的。”
冬梅将话说到这种地步,周蓉不能不认真对待,她赶紧走到小院里向哥哥保证。
秉义说:“你不要以为咱们是工人家庭的儿女,就等于披上了政治保险的红斗篷。哪一天政治的狼牙棒挥舞在你头顶,你就后悔晚了。亲人和一切爱你的人都救不了你,受你的牵连也将是必然之事!”
那时秉义已是学校团总支书记,预备党员了。
周蓉理解了哥哥的不安,诺诺连声。
不久后的一天,冬梅劝周蓉还是要争取入团。她说全市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的高中生,光荣的“大三线”建筑工人的女儿,如果毕业时连团员都不是,会让别人产生种种不利的猜疑。
周蓉听出了那是哥哥的话,也是她自己的想法。此时的周蓉实际上已多少受到猜疑,她理解哥哥和冬梅的策略——如果入团,有团组织教育和监管着自己的思想,他俩会少操些心,不安也会消除。
她说:“我听你们的。”
未来的嫂子冬梅的态度她得重视。
周蓉明白,自己的重视程度,很可能也将影响到哥哥与冬梅的关系。
她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接着写了两份思想汇报。写入团申请书时,心理上并没有特别不适。写思想汇报时,心里则有些别扭。倘如照实来写,肯定会被视为异类;倘隐而不宣,又是在撒谎。
对组织撒谎是她所不愿意的,但为了能入团,她选择了撒谎。写第二份思想汇报时,她心里已不怎么别扭了。
然而,她并没有顺利入团,负责同学鼓励她写第三份思想汇报后没几天,“文革”开始了,各单位的党团组织全都瘫痪。
一九七九年,人们还在反思“文革”浩劫。
周秉义比一般同学更能感受到校园气氛的吊诡。这位友善的老大哥式的系学生会主席看起来有板有眼,应付自如,实际上他言行谨慎,不越雷池一步。
周蓉突然出现了,而且这位一向不安分守己的妹妹,如今还成了北大中文系学生,周秉义不免有些担心。
与妹妹的第一次见面挺有悬念。本系的一名男生告诉他,未名湖畔有一名新入学的中文系女生在等他,想认识他这位历史系的学生会主席。
自从担任系学生会主席,周秉义逐渐有了一些知名度,成了本系和外系不少女生的追求对象。
他相貌堂堂,彬彬有礼,成熟友善,怎么会不那样呢?其实,他对做名人已经没有感觉。高中时,他就是学校名人。成为全市二十一名高中生党员后,他也曾经一度感觉有些飘飘然。做了兵团师部的知青干部后,更是让许多同龄人羡慕。考入北大,他真的不再希望有什么知名度了。“当好学生当烦了”,妹妹周蓉小学六年级时的感受,也是他当时的感受。
当系学生会主席,对于周秉义几乎是必然之事。他从不刻意追求名利,也从不躲避名利。
有了一定知名度,他便自然而然有了比一般男同学更多的追求者。
周秉义从没动心过。他对妻子郝冬梅的爱可谓白璧无瑕。
他强作欢颜,与每位想要认识他的女同学见面——尽管许多时候他觉得简直是滋扰,也因此烦恼,但是出于起码的礼貌和尊重,他还是克制自己,客客气气。学生干部没什么了不起,多认识一些同学也是自己的荣幸——他经常告诫自己。
一见面,竟是妹妹周蓉,这太令他愕然了。
周秉义从妹妹的言谈举止中,一点儿也没看到吃过“苦头”的人常有的心有余悸和谨小慎微。相反,他感到妹妹简直是好了伤疤就忘疼的自以为是。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周蓉发表在中文系系刊上那篇“与友君商榷”的文章,让他极为不快,却也不想多加理会。
周蓉确实没把自己吃过的苦头太当回事,更谈不上心有余悸。她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经历的平淡寻常。她是满怀着喜悦和兴奋来到北大的,如同一个带着空背包的人进入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她很快就感受到了学校那种思想活跃的氛围,非常享受。对于她而言,新思想是知识,也是财宝。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偏激,这得益于她读过的书。她明白凡事必有原因,国家的发展各有不同,甚至与国家基因有关。她在系刊上发表文章,只不过是小试牛刀,看看自己的思想及表达能力。
有人说那篇文章写得挺好,很有文采,这让她对自己的写作更有信心。她心满意足,从此没事似的不再关注那篇文章引起的余波。
然而,那篇文章引起的风波并不因为作者的漠视而终结。中文系的学生推波助澜,筹划了一场大辩论。布告贴出,许多外系的同学觉得话题新颖,别开生面,响应者众多。
这所藏龙卧虎之地,一旦有学生张罗操持,必然影响很大。
好人之好与好学生之好究竟是何种关系?——他们自己也没料到,看似平常的辩论主题,居然引来了许多外系学生。
哲学系的学生认为论题属于哲学范畴,竟被中文系同学搞成了一场辩论会,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一展风采。
历史系的学生也来了不少,他们原本希望系学生会组队参加。中国好人文化源远流长,历史系的学生有太多话可说。
周秉义态度冷淡,不支持,也不反对。他的消极态度甚至引起本系同学的不满。
周蓉本来不在场——她又到图书馆看书去了。作为始作俑者,她其实很难逃避。结果,她差不多是被中文系的学兄学姐挟持到了会场。
周蓉被主持人请上台发言,会场气氛顿时一变。
啊!“邹小容”原来不是热血男生,竟是个大美女。女生们一阵窃窃私语,男生们个个眼睛发亮。
起初,还有些与主题有关的话抛向她——
“你那位友人是何许人也?”
“你俩怎么谈好人与好学生这一话题?”
“你的文章刊出后,友人有什么看法?”
“会影响你们的关系吗?”
这些问题皆牵扯到自己的哥哥周秉义,想到哥哥是多么的不愿受自己的连累,她除了王顾左右而言他,再无别的招数。主持辩论的学兄见她陷于被动,岂忍袖手旁观?出于怜香惜玉,也是为了中文系的荣誉,急忙替她搭台阶铺锦毯,介绍她那一段与“四人帮”斗争的光荣经历来——学兄消息灵通,不知从哪个渠道刺探到了,却又知之不确,多溢美之词,还夸大得甚是离谱。那种情况之下,周蓉不得不出面澄清。
她出面澄清时,台下又是一阵肃静。
当年,有反“四人帮”经历的人士,仍令学子们由衷敬重。北大是“四人帮”流毒迫害师生的重灾区,悲情气氛仍较浓重。现在台上站着一名曾与“四人帮”余党斗争过的美女学生,大家都觉得很传奇。不知哪一位带头喊起了口号,于是口号此起彼伏相继而起。主持人担心局面失控,直接宣布辩论结束。周蓉在同学们簇拥之下,匆匆离去。
辩论会开得并不成功——究竟好人之好更好,还是好学生之好更好,也没辩出个什么结果。周蓉却大大出名,尽管这并非是她的意愿。
一天晚上,周秉义亲自守在周蓉宿舍门外,堵着了要去教学楼看书的妹妹。
秉义劈头问道:“这下你得意了吧?”
周蓉反问:“哥,你什么意思呢?”
周蓉有些发火,“你别装糊涂!”
周蓉确实是在装糊涂。哥哥指的是什么事,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因哥哥的态度而不悦,故意反问了一句。哥哥的怒气让她更加不悦,依她想来,那件事也不过就是一件结果始料未及的校园偶发之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哥哥那么气势汹汹。m.ζíNgYúΤxT.иεΤ
周蓉不高兴,干脆装糊涂装到底。她正色道:“哥,我得提醒你啊,你我都已经为人夫为人妇了,我已做母亲了,你不可以用那种莫名其妙的语气训斥我。请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让你对我怒火中烧的?”
“周蓉,你不装糊涂行不行?!”周秉义大声嚷嚷起来。
“你小声点儿行不行?让人听到了成什么样子?不错,我是在装糊涂!谁叫你这个哥哥一开口就训斥我的?我现在和你一样是北大学生,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有感而发,在我们系刊上发表一篇文章怎么了?我参加了一场由我们系学生会主办的辩论会又怎么了?何况我也是不情愿的,怎么就像冲了你的气管子似的?你犯得着气急败坏吗?”周蓉振振有词,与哥哥杠上了。
“你那篇文章的思想很成问题!好学生的好与好人的好从来就不矛盾,你为什么要把这两者对立起来?居心何在?”周秉义简直是审问的口吻了。
“好学生的好与好人的好从来就不矛盾吗?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文革’那十年中,从小学到大学,不就是因为另搞了一套所谓好学生的标准,才让不少学生变得像野兽吗?咱俩都是过来人,难道你如此健忘吗?用民间的朴素的好人标准来衡量,当年那种种好学生的标准能立住几条?”周蓉也完全是针锋相对的辩论口吻。
“当年!’文革’结束好几年了,难道你要把那十年记一辈子吗?许多人希望’文革’成为历史,反感你这种动辄拿’文革’说事的人。你不要以为你碰巧有了那么一种经历就真的光荣,那只不过证明了你是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人。任何时代,不安分的人都要付出代价。你不要刚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如果你连这点儿人生常识都没悟懂,那么作为你的哥哥,我有责任教导你,你要牢牢给我记住!”还是教训的口吻,秉义确实也是苦口婆心。
不料周蓉瞪着他,冷冷地回敬了一番话:“哥,没想到十年没见,你变成了一个如此可怜的人。我好怀念十年前的哥哥。我那篇文章的确还有点儿价值。我也要提醒你,蔡元培先生当年任北大校长时,鼓励学生应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你是学历史的,建议你从历史中去寻找……”
不等她说完,周秉义挥手扇了她一记耳光。
周蓉的半边脸被扇得火辣辣的,有点儿麻木。
她却并没捂脸。待了几秒钟,她转身走了。
周秉义气得浑身发抖。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他的小题大做实在是有苦衷。有关方面向秉义传达了一个意见,希望他劝导妹妹不要太活跃。与妹妹进行严肃的谈话,不仅是他的义务,也是任务。然而,有些话又不能对妹妹挑明,怕她产生心理压力,事与愿违。在他们那一代人中,秉义算得上是老党员了,没有人理解他的苦衷。
秉义的烦恼还没完。不久,他就成了校园传说中周蓉的“对象”,成了许多男女生议论的人物。美女学生的对象究竟是哪一个男生,这种好奇是大学校园里最有传染性的。结果,他当年因为放弃穿军装的机会而在兵团师部经历的新闻“洗礼”,在北大又经历了一次。无奈,他只得求助于中文系学生干部。人家挺给面子,派学生记者采访了一次,稿件仍发在中文系的学生刊物上,题目是《哥哥眼中的“邹小容”》。结果适得其反,周秉义的烦恼更多了,几乎每天都有几个男生恳求他,希望通过他与“邹小容”联系。
满心委屈的周蓉虽然与哥哥不来往了,却能理解哥哥的烦恼,她也有些内疚。于是,她亲自策划了一场“中外情诗朗诵会”——朗诵者主要是学生,还通过冯化成请了几位校外诗人。
那年头,几乎被斩草除根的小说家们尚未缓过气来,诗人们却已“春江水暖鸭先知”,开始有些萌动了。在大学校园里,不喜欢诗歌差不多与俗是同一个意思。一个亲近诗歌的人,几乎就等于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参加的人远远多于辩论会的人——由美女学生策划主持的情诗朗诵会,倘无吸引力岂不成了咄咄怪事?
周蓉的诗人先生冯化成也在北大学子们面前亮相了。他一身西装,皮鞋铿亮,系了领带,领带夹闪闪发光;他的大背头梳得极平顺,脸也刮得干干净净,络腮胡子却保留着,眉毛似乎也都修剪过,与略显苍白的脸相互映衬。在贵州十余年间,冯化成的脸一度变得像当地人一样黝黑粗糙,回到北京后又很快露出苍白的模样。
看得出,冯化成对自己在北大学生们面前的首次亮相格外重视。
周蓉挽着他的胳膊走到讲台上。当她介绍说,他是自己的先生后,学生们一时没明白先生的含意。她又进行了补充说明,片刻的肃静过后,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冯化成“文革”前在诗坛小有名气,台下有读过他诗作的学生。冯化成朗诵诗比创作诗的水平要高出许多,虽然他的嗓音并不怎么好,但毕竟是诗人,对诗歌的韵律美了如指掌、谙熟于心。并且,他一朗诵起诗来,仿佛演员面对镜头,顿时变了个人似的,声情并茂,具有强大的感染力。
朗诵会圆满成功。冯化成踌躇满志,外请诗人中数他朗诵的诗歌最多,获得的掌声最热烈。
因为冯化成朗诵的一首当代长诗,他与周蓉会后发生了争执。
“你为什么要朗诵那一首诗?”
“你没听到掌声有多热烈吗?我不应该对台下的掌声缺乏激情吧?”
“那你也应该朗诵一首短的!”
“长的短的有什么区别呢?长的就不是诗啦?”
“当然有区别!你已经朗诵过三首了,我主持的不是你的专场诗歌朗诵会!不应该让人觉得你很特殊!”
“一旦站在台上,众目睽睽之下,那我就只不过是一位朗诵诗歌的诗人,你扯什么特殊不特殊有什么用啊?扯得上吗?”
“当然扯得上!你占用的时间太多,留给别人的时间太少,这有失公平。我明明事先告诉你了,每人最多朗诵两首诗,你也不能例外!”
“欢迎我的掌声更热烈,我有什么办法?”
“那是我这个主持人应该考虑的事,不是你可以在台上自作主张的,你没那种特权!”
“哎,你怎么变得事儿妈似的了?你今天哪根神经搭错了?”
“再说,最后那一首长诗也不是情诗,不符合情诗朗诵会的要求!”
“但是,台下不是都听得很认真吗?”
“你为什么要做违背朗诵会要求的事?为什么还要在朗诵前讲上一大段你的’光荣经历’呢?那些话不是离题万里吗?”
“我说那段经历光荣了吗?那是事实,与那首诗有关,我认为有讲的必要!”
“你有炫耀之嫌!”
“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又怎么了?你没完没了的,烦不烦啊!”
“你是在利用一切机会沽名钓誉,也是在利用我,你的妻子,可耻!”
“妻子提供的机会就不可以利用一下吗?不沽名钓誉又来这儿做什么?难道对你就没好处吗?”
“你说这话更可耻!”
“好好好,我可耻我可耻,我可耻却收获了快乐,你休想破坏我的好心情!”
“那首诗不是你写的!真正的作者是郭诚!他与我父亲情同父子,这你是知道的!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为什么偏偏就不说那首诗是郭诚创作的?”
“我也没说是我创作的吧?”
“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忘了!”
“忘了?”
“对!忘了。”
周蓉从她诗人先生的脸上,发现了她最不愿看到的一面——沽名钓誉,不择手段。
那一刻,她震惊了。
她是那种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真像有些人说的,她冰雪聪明,仿佛天生就拥有“读心术”的本领。十多年来,他们夫妻间从未发生过什么齟順,过的是一种与名利完全绝缘的日子。他们的生活词典中无非柴米油盐酱醋药,茶是不易享用的奢侈品。贵州产茶,他们却舍不得花钱买。夫妻俩身体都不好,药是家中必备。孩子和诗,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有核心位置。孩子代表希望,诗是精神的维生素。那时,诗就是诗,写来纯粹是诗,读来也纯粹是诗,不可能有任何附加值。
当年,周蓉从不曾对先生冯化成使用“读心术”,那种天赋几乎彻底退化了。然而,在这场情诗朗诵会上,在与冯化成的辩驳中,周蓉的那种天赋又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好比一个十余年不曾游泳的人,一旦落入深水,出于求生的本能,游泳本领自然而然地重新唤醒了。
通过与冯化成的争论,她潜入了对他重新认识的深水区。
是的——千真万确,她因自己的新发现而震惊。
冯化成问:“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周蓉盯着他,不愿再说什么。
“你今天纯粹是没事找事!”他悻悻而去。
片刻过后,冯化成的背影在周蓉眼中模糊了,像隔着雨水流淌的窗玻璃望过去似的。周蓉想到了哥哥周秉义。历史系男生们的宿舍离她站着的地方不远,五分钟就可以走到。如果不是挨过一耳光,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想倾诉心事的便是哥哥。
她终于没去找周秉义。
她不允许,那一记耳光对她是椎心之痛。
除了哥哥,在北大校园以及偌大的北京,她尚无什么朋友。她感到了空前的孤独,比初到贵州时更孤独。在贵州,她还有自己崇拜的诗人“先生”,如今他回到北京后仿佛完全变了——不,不是仿佛,而是的确变了。如同一个曾经流落民间的王子终于又回到了熟悉的城邦,他又开始被尊重,接受王位不过是迟早之事。与他共患难的爱妻,分明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可爱,尽管他有时还是会以审美的眼光看她。
不过,她太熟悉孤独了,并没有被这种新的孤独压垮,难以自拔。作为全系当之无愧最勤奋的学生,图书馆是她的世外桃源。在她眼里,苦读是一种享受,勤奋也近乎是休息。
情诗朗诵会确实给她带来了好处,冯化成的登台亮相让她的追求者迅速打消了念头。冯化成留给大家的印象挺不错,他们普遍认为,他还算配得上周蓉。
周家兄妹的嫌隙在北大持续了一年多,这期间他们一直没有往来。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周秉义住院做阑尾切除手术。住院期间,妹妹周蓉闻讯来到了他的病床边。
周秉义闭着眼睛说:“出去。”
周蓉说:“我数到三,如果你不睁开眼睛,将来再见到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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