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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3页]
好了,有了工作,结婚生子了。
在她的婚礼上,古思婷的母亲对周蓉说,无论他们波尔多的家,还是古思婷外婆马赛的家,随时欢迎她这位中国良友入住,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古思婷的父亲送给周蓉一份礼物——写着人名、职业、住址和电话号码的精美皮面手抄本通讯录。他说都是他们家庭至亲的联系方式,他已一一打过招呼,周蓉随时随地可以联系,寻求帮助。
周蓉深知,法国人对自己的私人关系看得多么重。她感动得一下子流出了眼泪,本不想接受,但那老夫妇以及新娘子的真诚让她无法拒绝。
她说:“如果我想联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事先通知你们
后来,那份手抄本通讯录成了她的珍藏品,从来没有翻开过。
周蓉选择住在古思婷外婆家。房东葛蕾妮夫人独居马赛,与狗为伴。已故的古思婷外祖父曾是马赛市邮政局局长,她独守一幢大房子相当寂寞,连打扫一遍屋子都得请钟点工,非常希望小外孙女的中国朋友住到她那里去。
周蓉住在马赛,而没有为了方便与女儿为切见面住在里昂,这样就省下了一笔不菲的食宿费,生存压力顿减大半。她以每天为狗洗一次澡和隔几天打扫一遍屋子作为回报,晚上经常为葛蕾妮夫人读法国小说名著。葛蕾妮夫人是法国启蒙时期文学的推崇者,对巴尔扎克以后的法国文学包括《追忆似水年华》皆嗤之以鼻。
楠楠一见周蓉,立刻礼貌又亲切地说:“姑姑好!”他停止剁肉,上前接过了周蓉买的东西。她不仅买了饺子皮,还买了各种罐头、香肠、葛蕾妮夫人爱吃的粉皮,以及一瓶红葡萄酒、一包彩色小蜡烛和一盒精制的生日蛋糕。很巧,这一天是房东葛蕾妮夫人的生日。
周蓉说:“楠楠来了,欢迎啊,该干吗接着干吗!”她尽量把话说得很热情,也没打量一下已经十二年不曾相见的侄子,转身上楼了。
楠楠将东西整齐地放在餐桌上,一时愣在那里。
珥切停止了剁菜,扭头望着楠楠说:“我妈上楼去换衣服了。”
楠楠朝她尴尬地笑笑。
周蓉是要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换衣服,但那并非急事。她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正眼看楠楠一下,还是因为她对他当年引发的纠葛耿耿于怀。
“事情已经过去了,周蓉你就彻底原谅了那孩子吧!”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试图说服自己。穿上了从跳蚤市场买的运动服和便鞋后,周蓉坐在床边还没有下楼。她需要稳定一会儿情绪,好让自己接着面对楠楠时表情自然一些。
“妈,肉馅剁好了,菜也剁好了,是你亲自拌还是我们先拌着啊?”楼下传来女儿大声的问话。
“你们先拌着吧,但别放盐什么的,那要我亲自放。”她也大声回答了之后,去卫生间洗脸,漱口,对着镜子放下绢起的头发,缓缓地梳理起来。
马赛夏季的阳光将她的脸晒成了古铜色,那是令大部分法国女性特别欣赏,令大部分法国男人着迷的一种肤色。
每天上班,她都要对着镜子仔细将头发盘起,绝不允许有一丝乱发。她那么认真不仅是出于爱美之心,也是职业使然。法国人对职业女性的仪表要求非常苛刻,着装打扮随便不但会令服务对象不悦,有时甚至会遭到理直气壮的投诉。周蓉很在乎自己作为职业女性能否给人以自信而美好的印象——确切地说,能否给法国人特别是法国女人那种印象。
她很敏感于普通法国人怎么看中国人,更敏感普通法国女人怎么看中国女人,怎么看中国职业女性。她经常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中国职业女性的形象使者。
她也常常自嘲想法的可笑,有时又骄傲自己所吸引的目光,特别是法国女人的目光。
法国人对青年的衣着很宽容,多数法国男女青年比较偏爱休闲装,穿休闲装上班司空见惯。但对三十五岁以上职业女性的衣着打扮,不论法国男人还是女人,都以相当挑剔的眼光看待。
走在街上,周蓉仍像当年是大美人儿时那样引起很高回头率,往往还是青年男女们的。不是因为她仍有多么美,而是因为她那略显忧郁又高傲的气质。
她的神情经常略显忧郁,也是必然的。她内心高傲的理由却是,在近十二年里,她几乎使自己成为法国文学的忠实守望者了。她头脑里吸收的关于法国文学的知识和见解,已非一般法国人所能相比。有时,她甚至会感到一种寻找不到交流对象的孤独。WWw.lΙnGㄚùTχτ.nét
一次,在从马赛前往里昂的列车上,她碰巧与一位老先生并坐在一起。对方见她在读乔治?桑的小说集,忍不住问了一句:“您为什么读这样的书?”
那是她从旧书摊上以极少的钱买的。
她微笑着说:“有趣。”
于是,两人之间开始了热烈的对话:
“乔治?桑从没写过多么有趣的小说,她过时了!许多法国青年已经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了。”
“对于我,她并没有过时,我也不是法国青年。”
“但是,她的小说究竟有什么吸引您呢?”
“我觉得,她如同法国的一副假面具。法国以及法国文学,在古典浪漫主义传统的继承与现代派潮流的影响之间至今无所适从,这种矛盾心理最早反映在乔治?桑身上和她的小说中。她想做贵族客厅里的沙龙女王,又想做现代派的弄潮儿。她确定不了自己究竟应该怎样,便以奇装异服和荒唐行径来减压,捎带戏弄一下关注她的人。如今的世界也处于继承传统和迎合现代的矛盾之中,只不过世人已经麻木,不像乔治?桑那么敏感罢了。”
“您是哪国人?”
“中国人。”
“您怎么会是中国人呢?”
“我怎么不可以是中国人呢?”
“您肯定有一部分欧洲血统!我们法国的?或者英国的,德国的,丹麦的,希腊的?我想我猜对了,您的侧面具有一种希腊女性特有的美感……”
对方是位斯文的老先生,但强烈的好奇心使他的表现有些唐突。二OO一年,不论公费还是自费到法国的中国大陆人尚十分有限,能在马赛或里昂见到的则更少,这使普通法国人对中国人的印象(如果谈得上印象的话),大抵是衣着刻板、反应迟钝、表情迷惘、唯唯诺诺,这些形象大多来自早期电视新闻画面和外国电影。中国女人则要么贫穷愚钝可怜兮兮,要么是珠光宝气俗不可耐。
法国老先生从没遇到过像周蓉那样气质不凡又有独立思想的中国女性,他接着追问道:“也许我理解错了——您来自台湾吧?”
“不,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大陆人。我是大陆工人的女儿,一位农民的孙女。”周蓉有些不悦,感觉遇到了挑衅。
这时,列车停在了一个小站。
老先生又腼腆地问:“最后一个问题,您是从事什么……”
“对不起,我该下车了。”
周蓉以为又碰上了一个执着的追求者,干脆起身往车门走。
“请等一下……”
对方追到了车门口,送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
“我只不过希望与您联系……”
她已下车,车轮滚动了。
她低头一看名片,方知对方是一所大学的法国文学教授。她曾想主动联系他,心存几分也许会通过他在大学里谋到一个职位的闪念,但那念头随即很快打消。女儿就要毕业,她对中国的思念强烈无比,归心似箭。
后来,那位法国文学教授的名片被她弄丢了。
每次面对镜子,她都会对镜中的自己感到无法言表的陌生——不仅因为曾经的一头乌发日渐银丝缕缕,眼角日渐细密的鱼尾纹,还因为作为一名中国知识女性,恰恰是在近似于流亡国外的十二年里,她觉得自己与中国已经骨肉难离。过去在国内,她当然也明白此点,但从未像在法国十二年里这么感受强烈。
“妈,葛蕾妮夫人回来啦!”
周蓉下楼后,见葛蕾妮夫人在洗手。葛蕾妮夫人早已认识阴阴,阴明和楠楠一到,她就走出去遛狗了。
葛蕾妮夫人小巧玲珑,经常将自己打扮得无比精致。她今年已经快八十岁,身体却好极了,热爱生活像热爱自己忠实的老狗。她也没忘记乔治?桑,曾向周蓉承认,自己年轻时曾经处处想学乔治?桑。
周蓉说:“您不必帮忙了,等着吃就是。”
葛蕾妮夫人答非所问:“蓉,你的阴明今天带给了我一份大大的惊喜!”
周蓉一边往馅里加入作料,一边问:“什么惊喜啊?”
葛蕾妮夫人用雪白的小手绢擦干了手,指着楠楠说:“就是他呀!多么英俊的中国小伙子,我替你的珥珥感到非常遗憾!”
开始搅馅的周蓉一愣,正要再问,珥珥抢着问:“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他的表姐啊。如果不是,那对你们将是多么好的事!我会怂恿你追求他的,我将教你一些追求白马王子的方式!”
葛蕾妮夫人说话时,站在一米八的楠楠跟前,向上伸着一只手与楠楠比身高。她的手顺势欢喜地在楠楠脸颊上轻轻一拍,之后走到切阴身边,对明刃小声说:“如果你不是他的表姐,等你妈妈夜里睡着了,我会为你俩开一个秘密房间,我有那样的房间。我真希望能做你俩的红娘!”
明切格格地笑道:“您太可爱啦!”她抱住葛蕾妮夫人接连亲吻,故意亲岀了声。
楠楠不懂法语,但看得出姑姑、表姐和葛蕾妮夫人一直在谈论他。他红着脸问:“姑,你们一直在说我什么啊?”
周蓉说:“一些没意思的话,你不知道也罢。”
她又冷冷地教训珥珥:“太放肆了,别上脸啊!”
阴珥却说:“妈,你就不能看我表弟一眼吗?你回来后到现在,一直没正视过他一眼。”
周蓉的手停止了搅拌,瞪着女儿不知说什么好。
楠楠也说:“姑,求你了,正眼看我一次吧!”
周蓉的手就放开了筷子,向楠楠转过了身。
她那英俊潇洒的侄子,满脸是渴望获得宽恕的忧伤。
她终于勉强对他笑了笑,温和地说:“楠楠,当年姑姑和爸爸的做法也有不当的地方,你要原谅我们啊!”
楠楠说:“姑,让我抱抱你吧!”
她说:“这是小孩子的要求。”
他说:“可是我非常想那样。”
她犹豫一下,低声说广那姑批准了。”
他就走到她跟前,拥抱了她。
他也低声说:“姑姑,这是我十二年来第一次拥抱周家的长辈,也是我十二年来经常梦想的一幕。姑姑,现在我像拥抱了秉昆爸爸,也像拥抱了爷爷奶奶。当年奶奶很乐意让我这样拥抱她,爷爷好像不太乐意,总是推开我,但我觉得他内心里其实挺乐意。姑姑,我秉义大伯和大婶都好吗?”
她说:“我经常和他们通信,他们一切都很好,你放心吧。”
“我爸爸呢?”
“他一年后就该自由了,那时你也该获得博士学位,我们又会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了。”
“我父亲那些朋友们还好吗?”
楠楠刚才已经说过“秉昆爸爸”,随后也就不再那么说了。十二年前,他只有姑姑那么高,现在比她高出一头多了。他轻轻搂着她,微微闭着眼睛,一句接一句问着大致相同的话。其实,他早已在信中或当面数次问过珥珥表姐,仿佛再听姑姑回答一次有截然不同的意义似的。
周蓉说:“他们也都挺好,经常去看你父亲。”
“姑姑,我这么抱着你,像是抱着妈妈。我非常想念妈妈,多少次在梦中想哭过。可我已经发誓,在我父亲没有出狱前绝不回国,我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
周蓉说:“那是不必要的,完全不必要,那不是也等于惩罚你妈妈吗?你妈妈肯定也非常想念你啊!而且我知道,你爸也和你妈一样想念你。”
拥抱是人类美好的行为,它往往会使积怨化解,如同顷刻照亮心灵暗角的光。亲人与亲人之间更是如此——周蓉觉得,楠楠又是周家的一分子了,这一点从没发生过丝毫改变似的。
“姑姑,当年我真可恨。我曾因为自己是光字片的孩子而暗暗抱怨过命运,我曾非常羡慕住在好街区好房子里的同学,羡慕极了。当我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一位是老板的生父在世,他向我保证他能完全改变我的命运,让我也住在好街区好房子里、以后生活将很阔绰时,我简直没法不被那么一种生活所吸引……但我现在明白了,我抱着你就像抱住了周家每一位亲人和朋友,你们对于我才是最宝贵的。那个给予我生命的男人,他不能给予我你们这样的亲人和朋友。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所认识的人全是他企图利用或企图利用他的人。他没有亲情实际上也不需要亲情,他非要争夺我这个儿子,只不过是想使他的人生看上去更完整。姑姑,我是不是太可恨了?我能获得周家人的原谅吗?……”
周蓉一抬头,楠楠的泪掉在她脸上。
她自己的眼眶也湿了,赶紧低下头,温和地说:“楠楠,你言重了,过去的事不要老放在心里。人不但要学会原谅别人,也要学会原谅自己……”
楠楠低下头,呜呜哭了。
葛蕾妮夫人听不懂那么多中国话,一会儿看看周蓉和楠楠,一会儿看看阴珥,困惑极了,忍不住问切珥:“他们怎么了?”
明明含着泪说:“他们十二年没见面了。”
葛蕾妮夫人大声说:“亲爱的中国朋友们,我必须提出抗议了,你们不要忘了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拒绝眼泪!我是快乐之神的化身,我以快乐之神的权威命令你们高兴起来!”
“好孩子,不哭了,不哭了,咱们不是在自己家,不能影响主人过生日的好情绪。”
周蓉这才轻轻将侄子推开。
包饺子时,四个人都高兴起来,汉语法语英语穿插着,有说有笑。葛蕾妮夫人对包饺子像小孩儿过家家般兴趣盎然,一会儿擀皮一会儿包馅儿,擀出了些薄饼似的皮儿,也包出了形状古怪的东西,受到周蓉三人一致的调侃,自己却相当满意,感觉好得不得了。
四人分蛋糕、吃饺子时更是其乐融融。葛蕾妮夫人听了三遍《祝你生日快乐》——先是周蓉三人用汉语唱了一遍,接着周蓉母女用法语唱了一遍,最后楠楠用英语唱了一遍。
葛蕾妮夫人说,她感觉好像同时过了三次生日。
四人将一瓶红葡萄酒喝得精光,脸上容光焕发。
饭后,他们一齐散步。老狗懒了,趴在壁炉旁不管谁叫,它都只摇尾巴不站起来。
湿润的海风中,马赛的夜晚无比凉爽。
葛蕾妮夫人一出院子就挽住了楠楠的手臂,周蓉与女儿手牵手跟在后边。四人走在老港的人行道上时,都吸引了不少目光。相比而言,还是葛蕾妮夫人和楠楠更引人注目。葛蕾妮夫人美滋滋的,腰板笔直,步态轻盈又优雅,从背后看,像身材娇小的女郎幸福地挽着自己的如意郎君。
珥为说:“妈,咱俩变成他俩的灯泡了。”
周蓉说:“你去求一下葛蕾妮夫人,看她同意不同意让楠楠也陪我走一会儿。我觉得你表弟还有些话想跟我说,应该给他这个机会。”
明明就跑上前去,对葛蕾妮夫人行屈膝之礼,笑盈盈地说:“尊贵的夫人,我妈妈希望表弟也能陪她走一会儿,不知您是否允许——楠楠虽然是我们的亲人,但今晚首先是您的客人。”
葛蕾妮夫人也笑了,她说:“你妈妈的请求是正当的,我不可以拒绝。”于是,葛蕾妮夫人挽着珥明走在前边,周蓉挽着侄子走在后边。楠楠果然还有话要对姑说。
他问:“姑姑,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不知道姑姑能不能指点我?”
周蓉说:“我想,对一切困扰着你的问题,姑姑都能根据人生经验给出建议。”
他说:“不管我问的是什么问题,姑姑都不会生气吗?”
周蓉以为,楠楠要问的是他与切切的关系,不禁有点儿犹豫。
他说:“也许我还是不问的好。”
周蓉这才说:“不,你还是问的好。始终被某种心结纠缠着不好,姑姑保证,你问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那我可问了。”
“那就快问啊。”
“你和表姐回国半年后,也到了我该回国的时候了,姑姑,你认为那时候我父亲真的肯原谅我吗?”
“当然,否则他就不是咱们周家的人了。”
周蓉将“咱们”两字强调了一下,站住看着楠楠反问道:“我认为这并不是你最想问我的问题。”
“我最想问姑姑的问题其实是一一我回国后,究竟该怎么对待那个人呢?”
“你的生父?”
“是啊。”
“他毕竟是你的生父,用你说过的话说,他给予了你生命,对不?”
“我也是这么想的。”
当时,周蓉和切切都不知道骆士宾已经死了。经常与她们母女通信的是冬梅,冬梅不愿在信中写可能令她们心烦的事。楠楠虽在国内待了很长时间,但是,他有意回避,周围人也绝口不提骆士宾的消息。
周蓉说:“给予自己生命的人,是对自己有天恩的人。天恩如同日月光辉,一个人如果有能力必须报答的。何况他希望做你的父亲,出发点无可厚非,也完全符合人之常情。所以,姑姑认为,你回国后,不但可以而且应该经常去看他,给予他一个儿子对生父的关爱。他就是有什么罪过,不是已经受到惩罚了吗?何况又不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如果那样,不会又伤了我周家父亲的心吗?”
“周秉昆如果那样,就不配是你姑姑的弟弟了,也就不是周家的人了。”
“姑姑,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我又能成为咱们周家的一分子了,感觉真好。”这位哈佛大学的博士生由衷地笑了。
切阴每次来到马赛,总与母亲同室——葛蕾妮夫人为了方便为珥来住,请人将楼下另一个房间的单人床搬到了楼上周蓉的房间。
因为母亲对表弟的态度出乎她预料地改变了,珥阴的心情格外好,上床之前还拥抱了母亲一下——那是少有之事。
关灯后,周蓉却难以入睡了。
十二年前的楠楠如同刚长出椅角的小鹿,如今变成一头风华正茂椅角漂亮的雄鹿了,可谓英姿勃发的青年。女儿虽然也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却并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变成一个像她自己当年一样的大美人儿。珥珥的容貌更接近生父冯化成,冯化成的五官基因如果遗传给一个儿子还算不错,遗传给女儿则显然并不理想。“女大十八变”,这句话用在楠楠身上反而更恰当些。他还是哈佛大学的博士生,却不是弟弟的亲儿子,女儿的亲表弟……
她这位母亲,出于对女儿人生的本能关心,居然开始重新看待女儿与楠楠的关系了。
当年有当年的情况,女儿和楠楠都还是少男少女,她无法判断楠楠将来会不会有出息,也怕某天忽然冒出一个男人事实上是楠楠的生父,并且是与她们周家人格格不入的那种男人。
现在,楠楠已由法院判为弟弟的儿子,楠楠也确实出息了。
她问自己,为什么偏不可以重新考虑两个年轻人的事呢?不知弟弟周秉昆如今会持何种态度?
总算入睡了,她竟梦到冯化成来纠缠她和女儿,醒后发现女儿不在床上。联想到白日里葛蕾妮夫人对女儿的戏言,联想到家里的确还有两个空闲房间,她觉得自己作为母亲不能完全置之不理装糊涂,于是穿着睡衣和拖鞋悄悄下楼。第一个房间无人,第二个房间无人,第三个房间是楠楠昨晩睡的房间,门从里边倒插着,屋里传出楠楠轻微的鼾声。她难以辨别鼾声真伪,就在门前呆立片刻,满腹狐疑地上楼了。回到房间,她更睡不着觉了,拿上半盒烟又下楼,走到后院里。她基本上已经戒烟,但不很彻底,思虑多时偶尔还吸一支,一个月也吸不完一盒。
她刚刚站在栅栏前吸着烟,就听到女儿的叫声:“妈。”
她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女儿穿着睡衣和拖鞋,坐在海棠树下的长椅上。
女儿摇着头说:“妈,半夜三更不睡觉,到院子里来吸烟,不好吧?”她问:“你为什么也不睡?”
女儿说:“睡不着。”
她说:“你妈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女儿说:“我戒烟很彻底,睡不着的时候也不吸。你说你也戒得很彻底,所以我奇怪。”
她迟疑了一下,将烟丢掉,踩灭。葛蕾妮夫人偶尔也在院儿里吸烟,院里摆着一个小石盆。
她说:“替妈将烟头扔那里去。”
女儿代劳时,她也在长椅上坐下了。
女儿回来坐在她身边说:“我很快就毕业了,妈代表周家对表弟表示原谅,我高兴得睡不着,妈为什么失眠呢?”
她说:“我失眠,多半是为你这个女儿操心。”
“我又怎么了?让你操心失眠?”女儿十分诧异。
她搂着女儿的肩膀,仰脸看着满天星星,低声问:“如果我改变了对你们从前关系的看法,你们以后又将如何?
女儿也仰望着星空问:“不太明白你的话,指的是我和谁呀?”
她扭头瞪着女儿说:“别装糊涂!”
女儿收回目光,看着她反问道:“指我和楠楠的关系?还能如何?他是我表弟,我是他表姐呗。”
她又望着星空说:“你没听懂我的话啊?我说,如果我改变了对你们从前那种关系的看法。”
女儿也又望着星空说:“晚了。”
她第二次扭头瞪着女儿。
女儿也第二次注视着她说:“楠楠有对象了。”
她不由得“唔”了一声,沉默良久,她以更小的声音问:“是一个怎样的姑娘?”
女儿反问道:“哪方面?”
“先说形象。”
“以什么样的姑娘为标准?”
“就以你吧。”
“不比我强,也不比我差,一般般,但往细了看,挺经端详。”
“学历呢?”
“与他的学历自然没法比,但也算比较体面,学历和能力一致,绝不属于那种空有学历却并没能力的姑娘。”
“那么,他爱她哪一点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如果很想知道,应该明天亲自问他。”
她便低下头,陷入更长时间的沉默。
女儿又说:“爱情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明白的。”
她仍然沉默。
“妈,你失望了?”
“我怎么失望?咱们俩的话你当作没有说过吧,咱们祝福他就是了。”“妈,我骗你呢!其实,我和楠楠一直盼着你改变看法的这一天啊!”女儿忽然扑入她怀中,喜极而泣。
周蓉和切切一同将楠楠送上了列车——他要到巴黎搭乘回美国的航班,那样会省一部分钱。
当女儿和楠楠在站台上拥抱、亲吻时,周蓉并没转移目光。她望着两个年轻人,十二年来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无限喜悦。
第四章[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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