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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3页]

  通过中美两国外交部门的沟通,周楠的亲人们很快办妥了出入境手续,他们要将周楠的骨灰迎接回国。

  周秉昆住院了。十二年的服刑经历使他的身体反而显得更强壮,楠楠的意外之死却一下子将他击倒了,虚弱不堪。医生说,虽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此时出国肯定是不明智的。

  周秉义和妻子已在北京了。

  蔡晓光中断了拍摄工作,决定陪郑娟和周聪前往美国。

  郑娟显示出了惊人的坚强——她要首先照顾秉昆好起来,将秉昆一人留在医院里她放心不下,不肯去美国。wωω.ξìйgyuTxt.иeΤ

  蔡晓光说:“秉昆有他的朋友们关心着呢,你何必非留下不可?咱们楠楠明明有父母,你们又不是七老八十,父母都没去那算怎么回事?你必须去!”

  郑娟说:“秉昆虚弱成这样,我绝不能离开他。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不能再接着失去丈夫。”

  蔡晓光说:“你怎么会失去秉昆呢?医生都说了,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嘛!”

  她执拗地说:“医生不是也反复强调,就怕出现什么预料不到的情况吗?”

  周聪已完全没有主意。蔡晓光拿郑娟没办法,他给周秉义两口子打电话,请示究竟该怎么办。

  周秉义是这样安排的——郑娟必须去美国,但蔡晓光可以不陪同,由蔡晓光负责照看秉昆。郑娟与周聪到北京后,冬梅陪她母子俩前往美国。他说已通知周蓉母女俩了,要求她们必须从法国赶过去。

  “咱们楠楠的亲人们,只要能去的,应该都去。告诉郑娟,如果她不去,我都不答应!”长途电话里,周秉义的话听来像一位市委书记在做不容置疑的指示。

  郑娟最终服从了周秉义的安排。

  楠楠的死让周秉义很受刺激。像周蓉一样,他在意识深处也很难将楠楠当成自己的亲侄子。他对小时候的楠楠没多少印象,因为遇到的时候有限。真正开始关注楠楠,他已经是中学生了。当楠楠亲昵地叫他“大伯”时,他的感觉其实挺怪,如同理性的成年人面对自己并不乐于接受的既成事实那样,做出的反应仅仅是修养使然,而非自然的亲情反应。他曾自我反思过,希望自己能对楠楠和聪聪两个孩子一视同仁。他送给他们完全一样的东西,有时甚至明显对楠楠更好一点儿,引起聪聪的抱怨。但他内心里十分清楚,聪聪才是他最想亲近的亲侄子。如果弟弟当年允许他从两个儿子之中过继一个,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聪聪而不是楠楠,尽管楠楠很懂事。他能理解弟弟对楠楠的爱,这种理解也与妹妹周蓉一致,只不过认为那是弟弟对郑娟的包容。当弟弟为了争取楠楠,与骆士宾结怨成了犯人时,他对弟弟的做法大不以为然,认为弟弟把一件本该顺水推舟的好事搞成了一件两败俱伤的事,实在是愚不可及,占有欲太强。如果只有那么一个儿子,争一争尚可理解,明明还有一个亲生儿子嘛,为另一个养子争什么劲儿呢?即使楠楠留学读博士后,他也并不看好弟弟和楠楠的关系。他的经历告诉自己,世上很少有什么亲如骨肉的养父子关系。一位养父对养子再好,最多也只能换来养子大面上过得去的所谓报答而已。

  楠楠的死,确切地说是楠楠在生死关头的那种表现,着实让周秉义心生敬意,他在电话里问周蓉:“你能想到吗?”

  周蓉说:“想不到,但并不奇怪。楠楠的做法,太像咱们周家的人了。秉昆非要争这个儿子,是为了让他像咱们周家的人,而不是成为骆士宾那样的人。如果他在骆士宾身边生活过两年,恐怕也不会有那样的行为。”

  周秉义说:“是啊。咱们周家的人,我指的是男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都会冲上去。”

  “你的意思是说像你和秉昆呗?”周蓉的话中有明显的醋意。

  他说:“秉昆怎么样我不敢下结论,但我肯定会那样。父亲年轻时就是个见义勇为的人,我身上父亲的基因特征最多。”

  于是,他回忆起了自己做兵团知青干部时一次次见义勇为的事,很是自豪。

  “哈哈,拉倒吧,咱们三个子女中,你最不像父亲,现在更是一点儿都不像。现在我还经常有见义勇为的英雄式冲动,秉昆次之。你这位哥哥,估计一点儿没有了。与楠楠相反,你倒越来越不像周家的人了。”妹妹直截了当地说。

  “你怎么这么看我?”

  “我还能怎么看你呢?如今你还骑自行车吗?”

  “那倒不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你下专车时自己开车门吗?”

  “你乘电梯时自己按键吗?

  “下雨时别人替你打雨伞,你还会不好意思吗?别人对你阿谀奉承,你还会皱眉头吗?”

  “一些人事先有意安排的所谓’群众’争着与你握手、合影,夸你领导有方,感谢你这样感谢你那样,你还会觉得俗不可耐吗?”

  “危险时刻,如果有人喊:’让领导先走!保护领导的安全!’你会理所当然地拔脚而去,还是会置身于危险之中,直至群众脱离了险境才走呢?”

  “回答呀!”

  “周蓉,你这个妹妹看待你哥哥的眼光不太公平吧?”

  “如果你不是我哥,我还犯不着跟你说这些呢!这就叫’在淮为橘,逾淮为枳’,官场差不多完全把你变成另一种人,一种与咱们周家人迥然不同的人……”

  “但我是全心全意地做好官做清官!”

  “别在电话里喊,你的心愿我完全相信,不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嘛!”

  “说到哪儿了?我怎么就用自己的话赶出你那么多废话了?为什么咱们在说楠楠,而你的话题变成了对你哥哥的攻击?我告诉你周蓉,从我当知青干部那天起,从没有人像你这么放肆地攻击过我!你没资格!你就珥珥那么一个女儿,你把女儿教育成功了吗?!”周秉义火了。

  “你别跟我吵架似的,否则我不跟你通话了!我把话题转到你身上,无非是要强调在淮为橘、逾淮为枳的道理。明珥要不是在你老丈母娘那儿住过一个时期,也许还不至于染了一身任性公主似的坏毛病。我现在把她抢救过来了,所以我这个母亲并没有失职。再说楠楠,虽然与咱们周家的基因没有一点儿关系,但他可是在咱们光字片老房子里长大的,我见到咱爸给他和聪聪讲杨家将故事的情形。咱爸讲到杨二郎为了让兄弟们夺路而逃,力举城门结果被活活压死时,楠楠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咱爸说的是:’你俩都给我记住,在危险时刻,无论是为了同学,还是以后为了同事、工友,咱们周家的人都得上!’聪聪问:'为不认识的人也应该那样吗?’咱爸说:’危险关头,总得有人为不认识的人那样做!

  周蓉突然感到,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将电话挂断了。

  周秉义确实火大了。其实,他也想陪着郑娟和周聪到美国把楠楠的骨灰迎回来,但他去不成了。一来他身份特殊,临时办签证迟了,二来他自己的事很不顺。个人档案虽转到了教育部里,省里却紧急通知,收到了多封举报信,涉及相应的问题,要求他及时回去协助调查。教育部的态度是请他回去说清楚,等调查结束再回部里接受正式任命。

  送妻子、弟媳和侄子赴美后的第二天,周秉义回到了省里。在A市,他名下没有房子,妻子郝冬梅有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是原来学校分给她的。他没住到那儿去。

  接机的省委同志,将他直接送到了省委接待办的宾馆。那宾馆原是省委第二招待所,专为省内外司局级干部提供住宿保障,而为司局级以上干部提供住宿保障的地方是“一招”。

  二OO一年,“一招”和“二招”都有了各自商业性质的新名字,改叫什么什么宾馆或饭店,并且都将管理权承包出去。省机关的人们还是习惯称它们“一招”或“二招”。“二招”已有四十多年历史,前三十年几乎每隔十年内部装修一次,近十几年却没有装修,处处显岀陈旧破败的样子,往昔的高档舒适荡然无存。这几年,A市建起了几处新宾馆饭店,地点都不差,装修比“二招”高档多了,有的还是民间集资或中外合资,女服务员普遍都比“二招”漂亮。

  全国各地的宾馆和饭店已开始评级,A市不少新建的宾馆和饭店都达到了四星标准,只有一家是三星的。“二招”只评上了二星,它毕竟属于省政府直属产业,那很没面子,所以虽有星级牌却从没挂过。省里曾打算推倒重建,苦于财政拮据,有那种想法,也没有那种实力。招商吧,民间资本看出政府囊中羞涩的窘况,企图趁机大占便宜,条件一个比一个离谱,政府根本没法接受。也有省内外财大气粗的老板主动上门谈生意,希望能把那块位于黄金地段的地皮买下,出价也颇有诱惑。省上吸取了贱卖国企,致使国有资产变相流失的教训,表现出难能可贵的定力。几年之后,那里的地价也许翻了几倍十几倍,早年买下的老板即使什么都没做,倒手一卖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工薪阶层承受的改革阵痛,已达到了临界点。东三省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一茬茬民间资本家,他们中有些人是隼路蓝缕、艰苦奋斗创下一份家业,有些人是靠投机成功一夜暴富。还有一些人什么产业也没有,甚至连个公司也没有注册,就光杆司令一个人夹着皮包坐着豪车东奔西跑谈生意。他们不屑于谈小生意,一谈就谈大的,少则几千万多则几个亿。周秉昆当“和顺楼”副经理时,他们中有些人就在“和顺楼”出现过。他们千方百计走上层路线,挖空心思搞批条倒卖国控紧俏物资。如今,他们不再干那些低级勾当了。凭借经济实力,他们能够买下将来有望大捞一把的地块,或曰地皮,有时到手就卖掉,有时长期囤积。全国到处进行土地买卖,正如饥饿年代粮食买卖处于低谷、“肉皮生意”却异常兴旺那样。他们忽来忽去、行踪不定、神出鬼没,对官场的深浅路径摸得门儿清,对官员们权力的虚实大小也心知肚明。他们的最大能耐是贷款,能耐大到如同银行是自家开的,行长都是自己任命的。他们对于所谓集资者很瞧不上眼,因为那不过是用自己的钱“凑份子”。

  “闲得没事了?累不累啊?”他们如此评说集资,言下之意是那还要银行干吗?

  有些人却知道,他们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只不过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的代理,真正了不起的人物则如神龙隐于云雾之中,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條。

  周秉义便是“有些人”之一,但他从不对人说什么。

  “二招”为他开了一个套间,为的是有“同志”看他时方便谈话。当年,省内外的司局级干部基本上已经没人下榻“二招”,他们都更愿住在新建宾馆或饭店。县处级干部们到了省城,也不太光临“二招”了。普通人还是住不起,商人们又觉得住在那儿太丢面子,“二招”便显得很冷清。

  周秉义住在三楼,他要下楼买烟,一出门见到了自己当市委书记时的秘书小宋正开对面房间的门。

  他奇怪地问:“你怎么也住在这儿?”

  “他们让我住在这儿的。”小宋表情极不自然,看上去忧心忡忡。

  “他们?谁啊?”

  “就是……”小宋指了指他隔壁的房间。

  那房间的门也忽然就开了,门内迈出省委办公厅万副主任,他问周秉义:“您出去?要不要人陪着啊?我这屋还有两个同志呢。”

  这时,小宋已退入了自己的房间。

  周秉义笑道:“我就是下楼买盒烟。”

  万副主任说:“别买了,我带了一条呢。”

  周秉义说:“我还是买吧。”

  万副主任说:“何必呢,等着。”

  周秉义只得等在门口。

  他这个级别的干部,调动是不能带秘书的,小宋是他当市委书记时的第三个秘书。第一个秘书跟了他一任后,到区里当发改委副主任了;第二个秘书跟了他四年后下海,与几名干部子弟经商去了;小宋跟了他三年,他对小宋最满意,卸任前按小宋的心愿安排他当上了市文联的秘书长。小宋喜欢文艺,极想与文艺家们打成一片,希望以后接市文联主席的班。他也认为小宋是那块料,将来准能胜任。

  万副主任转眼从房间出来了,塞给周秉义半条烟,同时低声说:“想到您房间坐坐。”

  周秉义说:“好啊,欢迎。”

  二人进入房间,在沙发上坐下后,万副主任说:“让您受惊了,搞得我在您面前怪不好意思的。”

  万副主任是副厅级干部,比周秉义低半级,但万副主任特别讲官场规矩,对比自己高半级的干部一向以“您”相称。周秉义知他从来如此,让他别那样也难改。习惯成自然,他便尊重其习惯,听之任之随他称自己为“您二

  周秉义笑道:“受惊?没有啊,你为什么以为我会受惊呢?”

  “没受惊那就更好。如果是有问题的干部,肯定坐立不安了。”万副主任不无敬意地说。

  “我虽然心中没鬼,可也有点儿坐立不安啊。刚去北京没几天又回来,工作不落实,情绪不可能一点儿不受影响。”周秉义拆开烟,很享受地吸着了一支。他话里不悦,吸烟的样子却悠然自得。

  周秉义自嘲亦嘲人地说:“我只有既来之则安之啊,还劳你们接我,看管着我,心里挺不落忍的。”

  “您误会大了,千万别那么想,那我更不好意思啦!”万副主任向他俯过身,小声说,“那些匿名信的事,真相大白了,基本不是个事。这话本不该由我来告诉您,今晚组织部的同志会来陪您吃饭,应该由他们告诉您。我和厅里的两名同志纯粹是来相陪,我告诉您是违犯纪律的。要不组织部的同志该对我有意见了。”

  根据万副主任的说法,秉义当书记的那个市里的一些干部,因为他调走前处分了他们,让他们大失颜面,怀恨在心。于是有人策划,有人参与,将他与“正义大坑”的事扯到一起,成心恶心他。他们没想到省委那么重视,而省委一重视,他们自己先心虚,便有人向省委交代了,牵出数人,都承认纯粹是为了达到泄私愤所进行的卑劣伎俩,并且都写了检查,集体等待处分。

  “省里本想及时通知教育部就别让您回来了,可’正义大坑’的事惊动了中纪委。中纪委来人了,现在是中纪委要求您配合调查,您明白吗?”

  周秉义说:“难道省里不清楚,那件事是省里直接抓的项目,我从没插手过,也插不上手啊。”

  万副主任说:“省里当然明白,您在那件事上两袖清风、干干净净,来龙去脉连我都一清二楚,但中纪委的人要求您协助调查,谁也不好出面替您挡驾啊。”

  “那小宋又是怎么回事呢?”

  “唉,小宋,这个小宋啊,真是自找的!本没他什么事,他一听中纪委要找您谈话,吓晕菜了,来了个主动坦白,跑到省里哭哭啼啼交代了些自己的问题。不过您放心,都跟您没丝毫关系。”

  “他交代的问题严重吗?”

  “倒不严重,无非多年以来,帮这个办了点儿什么事,帮那个办了点儿什么事,小孩子入托,大孩子进重点中学,谁家老人病了希望及时住院之类鸡毛蒜皮的事。每次帮了别人,收了别人一笔感谢费而已,加起来也不过几万,有的事还是在给您当秘书之前……”

  周秉义叹口气,又问:“那他还能继续当文联秘书长吗?”

  万副主任也叹道:“这就不好说了,都怪他自己太沉不住气,胆儿太小。不处分他吧,有姑息养奸之嫌;处分吧,年纪轻轻,岂不等于断了他的政治前途?省里肯定不会直接处分他,他不够省里直接处分的级别。估计也就是转到市里,让市里看着办。如果运气好,碰上一位不太较真的干部管他的事,兴许告诫他一番,将他那点事干脆就给捂住压下了……”

  万副主任为小宋的胆小怕事叹息不已。他走后,周秉义忍不住又吸一支烟,想想那些串通起来写诬告信的人,不禁心生出几分怜悯。自己已责成组织部门处分过他们一次,现在他们又将受一次处分。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接连受两次处分,而且一次因为低级趣味,一次因为卑劣行径,都是令人不齿的事。当领导干部当到了这般田地,太下三烂了啊,往后还怎么继续开展工作呢?

  做了两届多市委书记,周秉义认为自己做得相当厚道,很少公开批评干部。不公开批评不足以敲响警钟,也从没指名道姓,都是点到为止。

  “我相信大家和我一样,都是一门心思要做好干部的。良马何必长鞭驯,响鼓不用重槌敲。”他在大小干部会上常常这样讲。

  一次,他参加某区干部的年度述职,过后一位女副区长要求见他,一见到他就哭了,连说“想不通”,委屈溢于言表。

  她为什么想不通,他已料到了。每年一次干部述职,自我陈述过后,照例要发给听的人一份表格,包括十几项内容,多时二十几项,综合起来颇能反映干部一年来的工作状况,也是干部素质的间接反映,具有一定参考性。临近那个日子,有的干部惴惴不安,大家都特别在乎那两三页纸上的“X”号,不敢掉以轻心。

  周秉义说:“你哭什么呢?述职刚结束,你一年来工作表现的肯定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相当不错嘛,你应该欣慰才对啊。有什么想不通的就说吧,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

  女副区长想不通的是,三年以来,总有那么几份表格,每一栏的后边全画“X”,两三页纸一“X”到底,力透纸背,看得出当时填写人心怀很大的恨意。

  他问:“你怎么知道呢?”

  她说,统计整理的工作人员都看不下去,出于善意告诉了她。

  他问:“现在就咱俩,能透露是谁告诉你的吗?”

  她说不能,那等于出卖。

  表格是无记名填写,告诉当事人填写情况属于违纪。

  他说:“我不会建议处分告诉你的人。”

  女副区长还是不肯讲是谁告诉她的。

  她说自己想不通的是,述职结束后,每个人对她更友好了。

  他说:“那很正常啊,太正常了啊,填表叫群众评议嘛,得到表格的都是你的下属,他们当然会向你示好,希望你相信他们的支持嘛。”

  “但那几个对我的工作评价一’X'到底的人肯定就在他们中啊!三年多了,我一直想知道那几个人究竟是谁,可一直无法知道。只要我还是副区长,下级就一如既往尊敬我、服从我,有时还争着来表现,我越想知道越难以知道,连任何一点儿怀疑的依据都抓不着。这太可怕了,您不认为吗?我一想心里就别扭,都成一块心病了。每天生活在虚伪之中,我这副区长还当什么劲儿呢?”她又落泪了。

  等那位女副区长终于能平静地听他的看法时,他说自己想知道是谁告诉她的,确实也是出于好意。向她透露评议结果当然违纪,但也同时说明那人有正义感。干部一年来的工作表现绝不可能一无是处嘛,用一'x'到底评议领导工作的干部肯定是不负责任,也不公平公正,往轻了说是任性,往重了说是心理阴暗。这也反衬出,告诉她的同志有正义感,可爱甚至可敬,其违纪行为反倒可以原谅,谁都不必小题大做揪住不放了。

  听他这么诚恳地解释,那位女副区长终于笑了。

  周秉义又说:“违纪毕竟是违纪,我的看法只不过是个人看法。身为书记,那也还是我个人的看法。如果这种个人看法不胫而走,那么肯定是由你的口传开的。某些人如果想攻击我,就等于你为他们提供了子弹。也正因为我是市委书记,事关所谓民主评议,一旦有人企图大做文章,那就让我百口莫辩。”

  她说:“您放心,周书记,您的看法我绝不会跟任何人讲的。天知地知,您知我知。”

  他说:“我刚才问是谁告诉你的,你没说。还说如果你讲了,等于是出卖,想知道听了你的话我当时的想法吗?”

  “想。”

  “我心里感动了一下,像刚换上了新电池的钟表似的,指针忽然一动。老实说,我很久没有那么一种感觉了。市委书记问你的事,你都能拒绝回答,还说回答了等于是出卖,我感到挺意外,也替告诉你的同志放心了。我还是要提醒你,你所知道的事如果除了我之外再没对别人讲,那么我希望始于我,止于我。如果还对别人讲过了,那么不管谁问,都不要说出那个透露评议结果的同志的名字。我同样认为,说出了等于出卖,而且很容易引起许多不甘寂寞的人对群众民主评议的非议,记住了吗?”

  她说:“记住了。”

  他又问:“想知道我对群众评议的看法吗?”

  她只说了一个字:“想。”

  他说:“很必要,但容易搞偏。目前,在有限范围内提倡群众对干部评议,出发点肯定是好的,也值得尝试。然而,现在各地各级都有搞偏的现象,有的地方甚至很愚蠢,表格内容设计得越来越多,最后不但统计’/或’X'的比例,还公布出总分。如果一名干部的总分是九十几分,另一名干部的总分是九十几点几,二者之间相差那零点几分,对于评议干部一年来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差零点几分没有参考意义,差两三分、四五分就有意义了吗?一名干部评议分是九十一,另一名干部是九十五,据此就能得出干部工作的优劣高下吗?我妻子在大学里,她告诉我,有的老师对学生要求严,课前点名,批作业认真,判分苛刻点儿,结果学生给他的年终评分就低,能认为那位老师不是有责任感的好老师吗?”

  她说:“没想到您也这么想。”

  他说:“我的这种想法你倒可以广为传播。”

  她问:“真的?”

  他郑重地回答:“当然!如果我们的干部心里都有块病,平时老寻思年终评议的事,遇到矛盾绕着走,踢皮球,唯恐得罪了谁,到时候使自己的评议表上多了’x,,那还怎么能把工作干好呢?”

  她说:“我不是那样的干部。”

  他说:“据我所知,同志们对你的评价还是蛮好的。”

  “所以我想不通!”她又眼泪汪汪的了。

  他说:“你要往开了想啊!为什么非要知道他们是谁呢?知道了又如何?想报复他们吗?你报复得了吗?你不像我,给你画或’X,

  的,不过是些正副科长或年轻的科员们,你上边还有区委书记、区长,周围有好几位副区长呢,那么做的人一点儿不怕你某一天知道了啊!我和你不同,我是全市一把手,谁想那么做他且得掂量掂量呢,有那心也没那胆啊!等你做到我这个位置,肯定就遇不到那种现象,许多人拍马溜须还唯恐己不如人呢!”

  她忍不住笑了。

  他却一点儿笑不起来,一本正经。

  她说:“我猜到是哪些人了。”

  他说:“我可没暗示你啊!猜到了闷在心里吧,千万别挑明,一旦挑明也等于是岀卖。教你个办法,你要在恰当的时候,对你猜到的人开诚布公又不显山不露水地说,希望他们多帮助你,让你的工作开展得更好些,以便调走得快些。好比一盘棋,关键的棋子一挪动则通盘皆活,大家与时俱进就都有了空间。”

  她一脸愁苦地说:“可我往哪儿调呢?”

  他说:“你考虑考虑,结合自己的意愿给组织部写封信,我批一下。跟组织上要讲实话,不要写那种服从组织安排的套话,那样会事与愿违,反而不好。”

  他以自己的经验判断,她可能是挡了别人晋升的路。她手下有位老科长都在科级岗位上十四年了,再过两年还不能提拔到处级,就该退休了。

  后来,那位女副区长当上了离市区最近的一个县的县长,有专车,不比在市里上班远多少,那位老科长也升为副区长了。

  当市委书记的十几年里,周秉义从不拒绝下属求见。谁想见他,都

  会安排时间见一下。他也从不嗯嗯啊啊地只听对方说,自己不开口,让人家临走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态度。反正在那市里他没带家属,往往公休日也接待,当成工作的一部分。不管公事私事,他都能换位思考,尽量理解对方的想法。有时听起来是公事,往细了一聊,对方不得不承认掺杂了个人利益。

  周秉义认为,一名干部向市委书记陈述个人愿望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他也从不认为市委书记倾听一名干部的苦恼,并尽量为其排忧解难是不务正业。能让那些辛辛苦苦工作十几年了还没升职,能让为人做官基本正派的干部获得升半级的机会,于他而言不但是分内工作,还是愉快的。任市委书记时期,不少工作踏实而长期被忽视的老科长、老副处级干部“枯木逢春”,意外地得到提拔晋升,又焕发了工作热情。

  在奉调北京前几天,他一次就处分了十几个人,而且处分得特别严厉。有的记过,有的降半级,有的又记过又降级,全都在内部通告中点了名字。那件事如同一个炸雷当空劈下,使本市的官场一时胆战心惊,用“震撼”二字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他当时也真的是震怒了,原因是他收到了一封信,一个在市里做陪酒女郎的农村姑娘写给他的信。那姑娘刚十八岁,没了父亲,母亲体弱多病,还有两个妹妹,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她为了多挣点儿钱,万般无奈之下做了陪酒女郎。

  她在一处“农家乐”工作。一天,一些本地干部用公车接来一个打扮妖艳的三十多岁女人,据说她会讲“腹语”,也叫“神鸽语”,就是双唇闭着不开口也能与人交谈。她自称腹中有一“神鸽”,是梦中一位老神仙种在她腹中的“神胎”,永远不会以人形降生。但同样有年龄,自己腹中的“神鸽”已十六岁,到了古时少女“破瓜”之龄。她说自己之所以看起来特别年轻,不是因为善于化妆,也不是驻颜有术,而是托了“神鸽”的福,能与腹中的“神鸽”神气共享。

  起初,十几个男人还有点儿人样,一边饮酒一边与“神鸽”交谈,其乐融融。聊来聊去,不知哪个带的头,问的话便越来越下流了。

  “那老神仙怎么将神鸽种在你肚子里的呀?”

  “尽管是在梦中,你就一丁点儿感觉也没有吗?”

  “哪儿有感觉啊?”

  “什么感觉啊?”

  “破瓜什么意思啊?我们都是大老粗,没文化,解释给我们听听呗。”

  “是不是那老神仙破了你的瓜呀?”

  “老神仙就是神鸽它爸了?你和老神仙是老夫少妻关系啰?”

  “老夫少妻也是两口子啊,是两口子就得过

第六章[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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