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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3页]

  人只剩我这没用的老东西在家了,我和小秀洗身子还得用它,要不我们一老一小上哪儿去洗呢?总不能一年到头不洗一次澡吧?可千万小心别踩漏了,要放在你家的平地上洗,预先扫扫地,别让小石头砲了盆底。”

  秉昆说:“婶放心,我会小心的。”

  春燕妈见他要拿起盆,忙劝阻道:“别急着走啊。陪婶聊几句嘛!你说你叔他们三个,不在一处地方,互相也没个照应。哪个都不常往家写信,谁寄回钱了,我才知道谁还活着。丢给我这么个小崽子,也不好好学习,老师三天两头让好学生捎话给我,要不说上课又打瞌睡,要不说考试又不及格。秉昆,你说我这命,哪天才能省点儿心呢?”说着说着,要哭的样子,扭头见外孙女咬着铅笔瞪她,没好气地训道:“瞪着我干什么?都六年级了,还连封信都不会写!给你妈写封报平安的信有那么难吗?照着信封抄地址,还把地址给抄错,被人家邮局退回来了!你爸寄回钱,也得我去邮局取!”

  春燕妈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着外孙女的额头。那女孩一次次躲避着,不拿好眼色瞪她姥姥。

  趁春燕妈数落时,秉昆又拿起了大盆。

  春燕妈抓住盆的另一边,接着说:“秉昆啊,婶儿跟你说心里话,有时我常想,我这活着的还不如你爸你妈早走的,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什么事都用不着再操心了!”

  秉昆劝道:“婶儿,别那么想,也不能总训孩子,经常训对她的成长起反作用。以后叔他们寄回钱来,或你要给他们谁写信,就找我。”

  他看出来,春燕妈寂寞又憋屈,家中只有一老一少,却都不喜欢对方。ιΙйGyuτΧT.Йet

  春燕妈仍不松手,她继续说:“秉昆啊,你回来快两个月了,楠楠又出了那样的事,婶儿本应该经常去你家看看的。可婶儿的腿不听使唤了,不爱走动了,你可千万别挑我的理啊。春燕每次回来都说,在她心里你还是她干哥。如果那天我突然走了,你们可得还像从前那么好好相处,彼此多照应着把日子往前过下去,要不怎么办呢?”她说着说着就落泪了。

  秉昆请求道:“婶儿,郑娟还在家等着呢,我得快回去,改日再来陪你聊。”

  春燕妈这才放开了手。

  秉昆将大盆倒扣身上,用头顶着,像背负着一只小船跑着回了家,郑娟却已和衣穿鞋蜷睡在大屋炕上了。

  秉昆见她并没睡实,俯身小声问:“还想洗吗?”

  郑娟也不睁眼,小声说:“洗。”

  于是秉昆将大盆擦干净,连烧两锅热水倒入盆中,替郑娟脱光衣服,转而又往盆中兑了些凉水,这才抱起郑娟把她轻轻放到盆里。

  郑娟仍不睁眼,也懒得动一下。

  秉昆找出一块没用过的香皂和一条新毛巾,从头发开始,细细地替她哪儿哪儿都洗到。郑娟一直不睁眼,胳膊腿软软的,任他举,任他抬。第三锅水又热得都快沸了,他由她闭着眼坐在盆中,去将火压了,又兑了满满一壶凉热适度的水,拎着来到盆前,一手扶起郑娟,让她双手搭他肩上,与他面对面站稳,高擎铁壶,水流缓缓地冲她的头发她的身子。如此冲了两遍,他这才替她擦干,抱入小屋,服侍她躺下。

  他已累得有些喘气,坐小凳子上歇了会儿,用水洗了脚。衣服裤子全湿了,便脱下泡入盆中。之后,他仅穿着短裤刷牙洗脸,不再做什么事,也上炕了。

  郑娟还没睡着,她翻了个身,背朝他,微微蜷起双腿,微声细语地说:“搂着我。”

  他便轻轻搂着她,那是他俩一向都喜欢的睡法。

  她又说:“我就能睡着了。”

  他吻了她的肩一下,小声说:“好。”

  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秉昆却难以入睡,他想到了王宫、国王和王后——那是他十二年前搂着她的夜晚经常产生的想法,这种想法大大增加了自己的幸福感。除了将那样的家想象成王宫不太容易,将自己想象成国王、将亲爱的妻子想象成王后,却从没有什么障碍。

  国王和王后有两位王子,四口人生活得相亲相爱,休戚与共。至于烦愁,他的阅读经验告诉自己,世界上从没有无烦无愁的国王,他们的烦愁比自己还多还大还要命呢!他明白自己的想法很阿Q,却又觉得阿Q精神有时候对于底层人挺好。如果完全没点儿阿Q精神,日子里岂不是只剩下愁苦了?

  此时此刻,他头脑里连点儿阿Q精神也没有了,不仅因为大屋桌上放着楠楠的骨灰盒,还因为他想到了监狱。十二年牢狱生活,他见过了太多忧伤、愁闷和眼泪。他度日如年,盼着出狱,也是希望早日摆脱那些负面情绪的影响。现在他终于出狱了,自家的不幸姑且不论,他的所见所闻几乎桩桩件件仍与忧伤、愁闷和眼泪纠缠不休。光字片的家家户户,与他亲如兄弟姐妹的朋友们,也几乎都被人生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杆来,一个个无法顺畅呼吸了似的。

  在这个静静的夜晚,他似乎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他想象得到,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即使在睡觉时身心也难以放松一一而这又与睡姿无关,一夜改变多少次也无济于事。对于他而言,监狱里与外边的区别仅仅是——在监狱里有些人要强忍眼泪,装出心态良好的样子以取悦管教们,而外边的众生想哭就哭,想发泄就可以有限度地发泄一通;监狱里有些人真有忏悔之心,而监狱外有些人的内心只有对现实的愤懑。

  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披件衣服,走到大屋吸着了一支烟一一扭头看见楠楠的骨灰盒,捧起来,贴胸抱着坐在小凳上。

  他也想哭一通,为自己白坐了十二年牢,水中捞月一场空的遭遇,也为许许多多别人家的忧伤、不幸与憋屈。

  那时,周家的另外三口人也都住下了。周聪还回蔡晓光的老宿舍去住,自己走去的。周切住到郝冬梅的宿舍去了,冬梅在北京将钥匙交给了她,晓光开车送她过去。

  在母亲、舅妈冬梅和表弟周聪看来,周珥对周楠之死这件事的表现很古怪,古怪到令三位亲人匪夷所思的程度。若说她并不怎么悲伤吧,三位亲人都觉那是不对的,因为她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分明比他们还悲伤。但她却常常说出一两句叫他们惊愕的话,让他们一致感到不合时宜,甚至不合情理得过分。那类话她一次也没当着郑娟的面说过,仿佛母亲、舅妈的意见全都是错的。就连郑娟拒绝接受十万美金这件事,她也认为都怪他们。如果说在陪伴郑娟的亲人之间闹过什么别扭,那也完全是由周珥引起的,她似乎成心与他们闹别扭。在回国途中,包括周蓉在内的三位亲人都尽量少与她说话。从北京回来的列车上,母亲和表弟都不太理她——他们的不满达到了极点。

  周阴躺在床上时,无边的悲伤再次涌上心头,她忽然想放声大哭。她的古怪表现是由于心中郁积了种种难以言说的失落和憋屈。

  周明不敢哭出声来——那是高校教职工宿舍,天黑以后忽然从谁家传出一个女孩——不,一个女人的哭声,肯定会使四邻不安。何况左邻右舍一定知道,郝冬梅去北京了,她家是不该有什么人的。

  周刃也明白,自己早已过了被视为女孩子的年龄,自己是一个女人了。如果母亲对她与周楠的态度并没发生过改变,那么她的初恋虽在心头留下伤口,但应已结痂了。她同样会因周楠表弟的死而万分悲痛,却将是不一样的悲痛。问题是就在法国时,母亲对她与周楠表弟的关系确已发生了态度转变,而这又使她继续做起玫瑰梦来,绣着高级蕾丝边的玫瑰梦。

  结果却是那样,悲痛也就太不相同了。她的悲痛远远超过母亲、舅妈冬梅和表弟周聪,一点儿都不亚于舅妈郑娟,郑娟却是亲人们呵护和关爱的中心人物。

  不但别人,亲人们也没有任何一人认为她同样更需要呵护和关爱。

  她竖抱枕头,将脸压在枕上,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哭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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