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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3页]

  又是一个多雪的冬天。

  二零零二年元旦一过,转眼临近春节。哪儿哪儿都照例缺煤,照例有些老头老太太一早离开家,到暖气烧得热的商店和医院占地方取暖,照例有一拨又一拨的人忍受着寒冷在各级政府门前静坐,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讨说法。

  民间流传着一桩事件。在邻省的省会城市,有岁数大还要逞强静坐的人,冻死在政府门前了,结果引起了底层民众广泛的抗议。后来另一种传说否定了前一种传说,给出了新“真相”。原来,一名受命接待静坐者的干部骗了他们,请他们上了一辆没暖风的大客车,说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见一位领导,解决他们的问题,结果竟将他们拉到了荒郊野外,还说:“今天有外宾,你们会造成不好的国际影响,我一个小干部没法子,只能在这种外宾看不到的地方陪你们一块儿挨冻。”但他自己却从头到脚,穿得厚厚实实十分暖和。

  愤怒了的人们就揍了他一顿,砸碎了客车的每一块玻璃,破坏了驾驶系统。这么一来,谁都搭不上进城的车辆回到市里,真的一块儿挨冻了。穿得不够厚实的人就被冻伤了,一个老汉是那种情况下冻死的,他原本就有心脏病。

  省报进行了辟谣,严正指岀那是子虚乌有之事,告诫广大人民群众不要信谣,更不要传谣,对传谣者应予以制止,制止不成便可举报,举报光荣。省报号召广大人民群众顾全改革开放大局,发扬艰苦奋斗排除万难的精神,与党和政府共克时艰。

  各级党委及时召开会议,要求干部们春节期间做好矛盾化解、访贫问苦工作,提高做好群众思想工作的水平。

  然而,不利于稳定的各种谣言还是层出不穷。

  春节的几天里,周秉昆的朋友们再没往他家聚,也没往其他人家聚。家家住得都小,聚不开,秉昆家虽是颓败的土坯房,地方却毕竟大点儿。

  没聚主要不是没有聚会的地方,而是因为孙赶超摊上了不幸的事。他妹妹在南方染上了艾滋病,回到本市后在他父母家住了些日子,一直隐瞒着,他父母就不知道。直到最后,他妹妹留下遗书投进松花江上的冰窟窿里了,悲剧的大网才一下子向赶超撒下来。他母亲是文盲,父亲也识字不多。父母还以为他妹妹留下封信又回南方去了呢,他到父母那儿看望二老时,才见到了父母递过来的妹妹遗书。

  赶超一看之下,心如刀绞,五内俱焚,却又必须在已到耄耋之年的父母面前强作镇定。

  他母亲问:“是不是又回南方了?”

  他说:“是。”

  他父亲问:“又回南方了就又回去嘛,告诉父母有什么不行呢?干吗任何东西都不带,走得偷偷摸摸的啊!”

  他说:“我妹怕你们舍不得她走。”

  父母岁数那么大了,按说赶超作为独生子应该和他们住在一起,但于虹不同意啊。

  于虹说:“你老婆儿子就不重要了吗?你总住父母那边,我不成寡妇了吗?别人会怎么看我们母子俩?你也别为难了,咱俩干脆离婚算了,双方都方便。”

  每一次关于照顾年迈父母的话题,都会引起两口子之间的口舌交锋,随后便是一个时期的夫妻冷战。于虹对郑娟的说法是,赶超的父母太抠门,自从她与赶超结婚后,他们在儿子儿媳的小家庭陷入经济危机时,从没给过一分钱。他们曾是国家粮库的工人,无论工资还是退休金都有保障。因为秉昆出狱后对赶超两口子的关系表示过忧虑,国庆私下对秉昆说,也不完全像于虹说的那样,赶超的父母固然将钱看得比较重,但只要赶超开口,每次多少还是能从父母那儿得到一些钱。赶超死要面子,每次都不对于虹讲真话,偏说是自己挣的。

  “老人嘛,越老越怕久病床前无孝子那句话,我父亲当年也这样。于虹强势,赶超在于虹面前硬气不起来,而赶超他妹妹始终没结婚,估计他父母指望卧床不起时得靠女儿服侍,所以想那时候留下一笔钱取悦女儿吧。”国庆如是分析。

  那天,赶超离开父母后,没有回家,直接去找国庆,进门就哭。

  国庆两口子正吃晚饭,头碰头地一起看了赶超妹妹的遗书,也都不知该如何相劝。吴倩立即骑自行车来到秉昆家,秉昆和郑娟也正在吃晚饭,家中除了周聪每天上班骑那辆自行车,再无自行车可骑,郑娟便去邻居家借了一辆。秉昆赶到国庆家,看见赶超背靠炕墙坐在地上,流泪不止,口中喃喃自语:“太丢人了,我妹这是要成心将她哥和父母的脸面丢尽了呀!”

  秉昆和国庆一边一个拽他起来,一放手,他又坐那儿了。

  秉昆对吴倩说:“还得辛苦你,快去他家告诉于虹,赶超在你家,就说我们三个喝醉了,他走不了啦,今晚得住你家了。”

  吴倩连说:“行,行,我先歇会儿。”

  正在这时,于虹找来了。赶超家离秉昆家近,她先找到秉昆家去了。郑娟哪是个会撒谎的人呢,支吾了一阵,只得据实相告说赶超在国庆家,秉昆也去了,因什么事不清楚。

  于虹一见赶超那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没鼻子没脸地数落开了:“你不是去你爸妈那儿了吗?怎么又癞皮狗似的坐在国庆家地上了?你儿子到现在还没放学,听说他们学校不少学生煤气中毒了,咱家自行车也让你丢了,你倒是去不去他们学校看看?”

  赶超冲她吼:“不去!怎么啦?我就癞皮狗似的赖在国庆家了,你没自行车骑还不能走着去吗?”

  “你们听你们听,他连儿子的死活都不管了!”于虹气哭了。

  入冬以来,一些中学也因缺煤而停了暖气改烧炉子。在北方,暖气无论如何不能停,烧得不够热都有冻裂的可能。有的单位仅仅由于断了两天煤,暖气管就冻裂了,冰天雪地抢修起来谈何容易?即使政府应急煤分配到,也只有继续烧炉子了。孙胜就读的高中面临的正是这种情况,那所学校教学水平挺不错。

  于虹所说的事,也让秉昆和国庆两口子十分担心。秉昆一时没了主张,倒是国庆还显得沉着冷静。他让吴倩送于虹回家,秉昆在自己家陪赶超,而他到孙胜学校去查看情况。

  秉昆对吴倩说:“你别回来睡了,到我家去睡吧,告诉郑娟我今晚在你家睡。”

  于虹喻泪怒斥道:“孙赶超,什么事还能比你儿子的生死更要紧?你今晩不回家,明天我就跟你离!”

  赶超吼道:“离就离!我连活都活够了,还怕和你离婚?”

  秉昆急忙将于虹和吴倩一块儿推出门去。

  孙胜学校确实发生了煤气中毒事件,三十几名学生被紧急送往医院,都属于轻微中毒,并非传闻所说的那么严重。孙胜安然无恙,他是名好学生,因为陪护住院同学才没按时放学回家。

  国庆家里只剩下秉昆和赶超时,赶超有点儿丧失理智,一次次头撞炕沿。秉昆拿他没法,只得也坐地上,紧紧抱住他。国庆带回来孙胜安然无恙的好消息,赶超才开始恢复理智。ιΙйGyuτΧT.Йet

  赶超与妹妹小时候感情挺好,妹妹上了中学就不好好学习,一度还曾与流氓团伙有染,这让他对妹妹产生了嫌弃心理。妹妹去了南方,很少给他写信,兄妹二人的感情似乎也淡漠了。然而,毕竟是同胞兄妹啊,秉昆和国庆都看得出来,妹妹的非正常死亡让孙赶超受了很大刺激。

  “她为什么不写得含蓄点儿?为什么要写得那么清楚?她也可以连遗书都不留的啊!”赶超心里除了悲伤,还有种如同妹妹往自己胸口深深捅了一刀的自哀自怜。

  是的,妹妹那遗书写得太不含蓄了。她不仅写了自己哪一年起感觉身体不好,哪一年被确诊为艾滋病患者,以后几年怎么过的,以前挣的钱怎么花光的,还写了自己为什么要选择那么一种死法——死不见尸,可为亲人省一笔安葬费。

  对于一个哥哥来说,那是一封可怕的信,除非哥哥憎恨妹妹。对于老父老母,那肯定是一封要命的信。所幸他母亲是文盲,父亲认识的几个字看不下来——那是一封字迹潦草、内容芜杂的遗书。

  赶超妹妹在遗书中竟然还写到了两点欣慰:没结过婚,无夫无儿女,死亦无牵挂;没给父母和哥哥留点儿钱,但也没留下任何债务。她希望父母和哥哥不必为她的“走”悲伤,也不必替她的人生感到惋惜,因为她用自己以前挣的钱,过了几年阔女人般的生活,除了不忍也不敢丧尽天良以病害人,可以说那几年阔女人般的生活过得随心所欲,花钱如流水。最后一页纸上,她还写道,往后的中国,老百姓可能活得会好点儿,能像我这样潇洒活上几年的人肯定会多起来!

  孙赶超突然撕起妹妹的遗书来,边撕边恨恨地说:“她怎么连一句对不起她哥她爸妈的话都不写?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

  国庆说:“这是遗书啊,临死前写的呀,你当哥的就别挑她的错了。”

  他要制止赶超,秉昆却说:“撕就撕了吧。”

  秉昆和国庆终于将赶超哄上了炕,赶超在中间,他俩一边一个,都没脱鞋,就那么头朝里脚朝外地讨论该怎么办。最后他俩帮赶超做出决定:第一,必须瞒着他老父母,否则真会要了二老的命;第二,必须瞒着于虹和儿子,于虹知道了就等于儿子也知道了,姑姑因艾滋病而自杀这种事,很可能一下子摧毁了孙胜的自尊心;第三,也别报案,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吧,报案必然传开,想瞒也瞒不住了。

  那天晚上,国庆和赶超先后和衣入睡,秉昆却怎么也睡不着,他长久地想着自己和朋友们的关系。当年的所谓“六小君子”之中,吕川走了,龚宾疯了,酱油厂卖了,唐向阳上了大学,曹德宝和春燕住到城里去了,进步也重回军转民以后的那个厂,实际上来往少多了。倒是自己与国庆、赶超因为住得较近,他对他俩有过帮助,他俩又是知恩图报的人,反而是朋友中关系最亲近的了。他在狱中十二年,他俩一块儿探望的次数最多。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对赶超心生怜悯:要他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是多么冷酷无情的主意啊!

  一大早,国庆将秉昆送出门时,赶超仍一动不动躺在炕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闭眼躺着。

  秉昆小声说:“他醒了,你还得劝劝他。”

  国庆说:“怎么劝?”

  秉昆张张嘴,一时语塞。

  国庆说:“你走你的,我自己想想该怎么劝吧,你别管了。”

  秉昆说:“今年春节更得聚了,还在我家,我负责通知。”

  国庆说:“别聚了。前几天我碰到德宝,聊到春节聚不聚的事,他说还聚什么呀,一个个活得苦哈哈的,有今儿没明儿,聚一起说什么啊?光借酒浇愁不说话啊?我的意思也是别聚了。这一冬天我和赶超都没活干,都成了靠老婆挣钱养家的人,赶超又摊上不幸的事——反正我俩肯定没心思往一起凑了。”

  秉昆怔了半天,只得说:“那听你的。”

  三十儿晚上,郝冬梅和周蓉一家三口来到了秉昆家。

  冬梅初一晚上的火车,她要去北京和周秉义一块儿过春节。

  蔡晓光初一晚上要带周蓉和周阴回湖北老家——他父亲有个遗愿,能有一天将自己的骨灰葬回农村老家,晓光最近接连梦见父亲,觉得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周蓉没见过公公,她认为自己更应该与丈夫一起完成那件事。父母同行,周阴便也要去。晓光求之不得,自然格外高兴。初一晩上的票好买,有的车厢空得如同专列,所以他一家三口与冬梅不约而同,买的都是初一晚上的票。

  自从周楠的骨灰葬在北普陀寺外的松林里,郑娟逐渐从丧子之痛之中走了出来,身体一天天恢复,也愿与亲人们相聚,话也多了。她的情况一好转,秉昆也不再终日自责焦虑,尽管还没找到工作。邵敬文答应帮他,没帮成。老邵当过馆长的区文化馆地下室被什么人租下了,开成招待所。老邵本想将秉昆介绍过去当烧水工,负责管理小锅炉,保证住客的饮用水和洗澡水。老邵还引荐秉昆面谈了一次,对方认为秉昆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当时表态聘用。可几天后,那招待所因涉嫌黄赌毒被查封,押走了几个人,承租的老板跑了。

  大家围桌而坐时,蔡晓光看着一桌子年夜饭感慨万千地说:“够丰盛

  的,真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家家难过家家过啊。咱们七个亲人中,四个没有工作,居然还能吃上这么丰盛的一顿年夜大餐,不能不承认,国家毕竟往好了变。二十多年前,桌上只能有这三盘凉菜,再加上这盘炒鸡蛋、这一小盆炖排骨。”

  秉昆接着说:“那就不错了。”

  郑娟说:“我也没做什么,差不多都是小聪他们报社发的。”

  周聪不无得意地说:“我们报社虽是面向市民的晚报,福利还可以,发行量是全省老大,广告多,效益好,经常发这种那种补贴。增加了新商品介绍和经济动态两个版面后,福利更多了。春节前,不论国企私企,争先恐后往报社送东西,挡都挡不住。”

  周珥用细长的小拇指点着表弟说:“聪君那篇在贵报的人物专访在下拜读了,报纸是国家公器,不是为新型买办树碑立传的,何必那么溜须拍马?不就是把国有资产便宜倒卖给了外商那么一点儿能耐吗?而且,你那篇专访包含了多条隐形广告,按西方严格的记者操守衡量,那是不光彩的。”

  周聪反唇相讥:“别跟我扯西方不西方的,表姐,你不就在国外流亡了十二年,混了个洋文凭吗?你认为的新型买办,在我看来是招商引资的能人。东三省经济发展滞后,中外合资企业少,外商独资企业更少,谁能引凤来栖,我们媒体人当然要宣传他。再说是领导给的任务,我也当然要按让领导满意来写。”

  周蓉批评周明:“你才回国多久,没资格对国内的事指手画脚。凡事先搞清楚状况再谈,否则会让大家讨厌的。”

  周阴说:“内外有别,跟其他人我才不这么坦诚呢,现在不是面对亲人嘛。容我再小声问一个问题——亲爱的表弟,接红包了吧?”

  周聪大大方方地承认:“接了呀,不过不是红包,是白信封。到家就孝敬我妈了。哪儿哪儿都不给点儿车马费润笔费的话,只靠工资也养活不了爸妈呀。”

  周蓉两口子和冬梅、郑娟都笑了。长辈们一笑,周珥周聪表姐弟俩也忍俊不禁。

  待亲人们笑过,秉昆严肃地对周聪说:“你爸不需要你养活,我也有能力养活你妈。现在冬天,活不好找,天一暖和我就不待在家里了。”

  “你俩别争,谁养活我都行。”郑娟对周蓉等说,“姐、姐夫、嫂子,跟你们说实话,我可乐意当家庭妇女了,做做饭,拾掇拾掇屋子,为丈夫儿子洗洗衣服,把他俩侍候好,我心里可高兴了。我觉得自己天生是做贤妻良母的,不是那些喜欢上班的女人。”

  她的话把周蓉他们三个逗乐了。

  亲人们心情都好,那一顿年夜饭人人大快朵颐,其乐融融。

  就在这天晚上,在这一座北方的冰雪之城,并非家家户户都能如此,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甚至也可以说,真正能欢欢喜喜过大年的人家是少数,比较多的人家,特别是工人之家,即使聚餐、年夜饭挺丰盛,却可能是在强颜欢笑,是用血汗钱换来儿女的身上新衣,来解经年之馋。春节前,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大都市,竟然出现过“'东北虎’返籍之际,市民谨防溜门撬锁入室偷盗,辟巷抢劫”之类的标语,媒体大肆报道,让本市人特别是打工归来者自尊心大受伤害。十几年过去了,东三省工人阶层的大部分人,仍被挥之不去的“阵痛”所纠缠。

  然而,在光字片周家老屋里,周秉昆和他的亲人们却另当别论。大学学历改变了周志刚的儿女以及孙儿孙女的命运,他们中已出了四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了。周秉义、周蓉还曾是北大学子,周蓉母女拥有硕士学位,周珥所获的还是洋硕士学位。通过婚姻关系,周家第二代人为家庭纳入了新成员,蔡晓光这样的姐夫、郝冬梅这样的嫂子,绝不是许许多多像周秉昆一样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弟弟们有幸拥有的。简直也可以说,一般工人家庭的子女如果本人并不优秀,几代人也不可能拥有这些,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特殊年代的婚姻关系,还使周家第二代人中岀现了一位在中纪委任职的干部——若说周秉义的仕途与冬梅妈妈的推荐毫不搭界,那也不算实事求是。

  可以说,新中国第一代老建筑工人周志刚儿女们的幸运,得益于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二子一女形象良好。周蓉是不逊于当年某些漂亮女演员的大美人儿,秉义当年也是一表人才。此种上苍所赐的幸运,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羡慕嫉妒再加上恨,那也转化不到自己身上。周秉义当年进入了郝冬梅的视野,蔡晓光甘愿为周蓉做岀牺牲,方才无怨无悔。

  第二,周家第一代儿女,都是善良的、正直的人。这是父母好的人性基因的遗传,也是人格力量的感召。如果周秉义徒有其表,心地卑俗,性情粗鄙,如果周蓉轻佻虚荣,浅薄狡猾,那么郝冬梅和蔡晓光那等不凡之人,恐怕几次接触后就会心生厌恶了。

  以上都具有先天遗传的因素,可谓“命定”,难在芸芸众生之中复制。如果说人类只不过是地球上的一类物种,那么这一物种的进化方向只有一个,便是向善。善即是美,善即是优。人与人的竞争,所竞善也。优胜劣汰,也必是善者优胜。能给予下一代高颜值固然可喜可贺,但不能给予下一代善的基因,也肯定是一切后天教育功亏一簧的事。然而,基因遗传并不完全是生理现象,周家起先也是文化人。周志刚的父亲、祖父乃至祖父的祖父,都曾是山东沂蒙山区里一个历史悠久的古村落的私塾先生。若非近代战乱频仍和社会巨变硬性扭转了一个耕读之家的生活状况,周志刚本人根本不至于还要参加新中国成立初的扫盲运动。还好,在周志刚儿女们的身上,体现了文化隔代传承的魔力。

  后天影响对于他们的人生也很重要,甚至更为重要。在全面禁书到处烧书、偷偷读书藏书会被举报的年代,他们基因中爱书的一面及时觉醒了,都成了如饥似渴的读书种子。正是这种与众不同,不但使他们本人,也使他们当年清贫的家成为吸引郝冬梅和蔡晓光的圣地。所以高考一恢复,周秉义和周蓉兄妹都成了北大学子,甚至在大学里也出类拔萃。

  如果没有后两方面的特殊性,估计当年成了郝冬梅丈夫的周秉义,“文革”后也很可能遭遇婚变。即使郝冬梅决意从一而终,她母亲也很难善待出生在光字片的女婿,蔡晓光更不可能始终对周蓉一往情深。周蓉毕竟已五十多岁,出国十二年,以蔡晓光的条件,另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太容易了。何况只要他提出,她几乎没有理由也根本不会以任何理由不配合。然而,一个女人仅仅年轻漂亮,不足以让蔡晓光一往情深。周蓉所具有的特质正是她们所欠缺的,也是蔡晓光精神上最需要的。他表面上是个好好先生,其实思想深处自有圭臬,而周蓉是唯一了解并与他共同稀释精神苦闷孤独的女性。

  这样的一些亲人在年三十儿晚上聚餐,气氛当然和美喜乐。尽管有四个没工作的,但并不怎么影响他们其乐融融。确切地说只有三个没工作,郑娟承认最愿意做家庭妇女。吴倩和于虹不会那么说,春燕的头脑里甚至根本不会产生那种想法。她们如果说出郑娟说过的话,丈夫一定不会拿好眼色看她们。在东三省,无论农村还是城市,许多

第九章[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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