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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3页]
二零零三年春节,周秉昆和朋友们又没有聚会。大家活得越来越累,越来越没有聚的心情。秉昆修江堤的活在冬季没法干,他也租了辆三轮车,和孙赶超一块儿“拉脚”。幸运的是,这一个冬季活还不少,本市尚无专门跑物流的车队,市区、市郊和火车站的货物出入库,主要靠他们那些“拉脚”的三轮车。报纸上说,国家经济即将腾飞,国企改革转型稳步推进并将逐步加速,不少私营企业发展壮大,后者在纳税和解决就业两方面的贡献不可小觑。“拉脚”的都是些下岗工人,数九寒天,日子过得去的农民宁愿在家“猫”冬,不肯挣他们那份辛苦钱。他们不怕冷,也不怕累,只怕在“拉脚”时遇到熟人,或碰到家人。一旦碰到家人,他们的苦累会让家人心里特别难受。
然而,谁也不能保证这样的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周聪他们报社盖起了新楼,通了暖气。报社原本要等开春再搬入新楼,却有几家私企等着租了旧楼做办公室。为此,报社领导受到上级严厉批评——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冬天就不能搬迁了?等到开春再搬,一冬天白交多少取暖费?又会少收多少房租?什么理由都不是理由!春节不放假也得及时腾退搬迁!
于是,许多“拉脚”的就有心急火燎的大活可干了。报社一时联系不到那么多卡车,春节前哪个单位的卡车都用得勤。比较起来,报社更愿雇三轮平板车,资料、文件、怕磕怕碰的东西还是用三轮平板运稳妥。但是,三轮车都是单干,报社很难记得清究竟谁运了多少次,弄不好就会成为一笔糊涂账。赶上这茬儿了,三轮车夫们商量:暂时组织在一起吧,不能让这么大的活跑了啊。
一群三轮车夫就自发组织在一起,推举周秉昆做头。秉昆能成为头,完全是由于孙赶超力推。孙赶超的力推居然成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肖国庆在他们中的好人缘。周聪那篇题为《我的两位叔叔》的报道在社会上并没引起多大反响,却感动过他们中的不少人。许多人都亲眼见过孙赶超与肖国庆之间休戚与共、亲如兄弟的友谊,赶超因此在他们中也确立了诚实守信、绝对可交的人品和口碑。他一推举秉昆,大家自然拥护。
其实,秉昆根本不愿参与,更别说当召集人。在他看来,一旦自己参与了,想避开儿子周聪又怎么可能?他面情软,架不住大家一致请求,最终勉为其难,还是答应了。
结果,他也就真碰见了周聪。
那日大雪,零下二十七八度。三轮车夫们一个个雪人似的,眉毛胡子都被哈出的气结成霜,没胡子的刚刮过胡子的也是这样。
这种情况下,互相之间如果不叫名字,面对面也认不清对方是谁。
突然,有人大呼周秉昆的名字。
一个人一喊,接着几个人不住声地帮着喊。那时,周聪正抱着大纸板箱往一辆三轮车上放,听到喊声,举目四望,没听到有人应答。
开始用绳子捆车的正是周秉昆,他装作没听见,一心祈祷儿子快点儿离开。
不料,赶超走到他跟前,用戴棉手套的手在他脸上一抚,立刻使他露出了真面目。
赶超生气地说广聋啦?几个人喊你没听到?
秉昆说:“是吗?”
周聪不由得叫了一声:“爸!”
赶超又说:“那边摔碎了一个纸箱,咱们弟兄和报社的人都要动手了,快去平息一下!”
秉昆说:“你去劝劝不是一样嘛!”
赶超说:“不一样,人家口口声声要见咱们头!”
孙赶超推着周秉昆快去解决矛盾,周聪却拽住父亲的胳膊不放,要与父亲谈一谈。
赶超火了,冲周聪吼:“滚一边儿去!也不看这是什么时候!”
周聪只得放开了手,却不走开。
赶超没再理他,一转身忙自己那摊子事去了。
这时雪花漫舞,能见度极低,二十几辆三轮车横七竖八停在报社不大的院子里,车夫们与从楼里往外搬东西的人挤在车辆之间,情形相当混乱。这个大雪天,不知什么原因,报社院外的马路实行交通管制,三轮车一辆也不许停在院外了,只好都挤到了院里。
双方冲突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却是一场真正的冲突。秉昆赶到跟前时,双方好几个人都快要动手了。原来,一名车夫不小心从车上推下了一个纸箱,箱内有盆君子兰。花盆碎了,君子兰断了几片叶子。车夫表达了歉意,君子兰的主人,一名与周聪年龄相仿的女记者却不依不饶,絮絮叨叨,不知究竟想要怎样。车夫烦了,骂了女记者一句。结果,女记者嚷嚷起来,报社几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冲上前来,一个个英雄救美的样子,要求车夫的领导出面,赔礼道歉,补偿损失。
秉昆只有不断鞠躬,说尽好话。
对方依然不肯罢休,非让赔钱不可。
秉昆就掏出了钱包,问得赔多少才算完。
女记者先说那花是名贵品种,她为了养好它花费了多大心血,之后说岀一个钱数来。
秉昆一听就炸了,揣起了钱包,高声叫骂起来:“浑蛋!讹诈吗?臭丫头,再矫情我赔你个大嘴巴子!你们是知识分子,是代表社会良心的人,没看见我们挣点儿钱有多么不容易吗?他妈的眼睛全瞎啦?有你们这么代表社会良心的人吗?!”
他一发飙,报社的年轻人更不放过,一个个义愤填膺的样子,都要和他开打了。
孙赶超与十几名车夫一起围过来,这些包裹在粗厚棉衣中的莽汉,个个须发皆白,摩拳擦掌,声振屋瓦,气势上倒是先占了上风。
周秉昆跃上一辆三轮车,振臂高呼:“老哥们儿听着,都歇了,先不干了,不给这帮有文化的狼人干了,罢工了!”
于是,他们便都坐在车沿边吸起烟来。
报社的年轻人大多玩笔杆子出身,虽然见多识广,却没遇过这种架势。现场没有一位领导,腾退搬迁办公室时间很紧,一时群龙无首,也就乱了方寸,不知怎么应对。
僵持之下,周聪只得挺身而出,居间协调。
“刚才就叫你滚,怎么还没滚?你爸正在气头上,偏往你爸跟前凑什么?搞不好你小子里外不是人,快滚远点儿!”孙赶超毫不客气地吼道。
周聪只得堆下笑脸说:“超叔,这么僵下去也不是个事呀,对两边都不好是不是?你就让我劝我爸消消火吧。”
赶超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数九寒天,毕竟兄弟们出来不是为了争扯,而是要讨个饭钱。
周秉昆盘腿坐在车上,闭着双眼,刚才被赶超擦过的脸又结了一层薄霜,像一头打坐修禅的白毛老猿。
他听到耳边传来儿子唤“爸”,缓缓睁开了眼。
周聪掏出手绢,替父亲将鼻尖上的鼻涕擦掉。
周秉昆问:“为什么不听你赶超叔叔的话?”
周聪说:“他同意我和你谈一谈了。”
作为冲突双方的代表,父子俩开始了对话。
“有什么话回家谈,现在是咱俩谈话的时候吗?”
“爸,我想和你谈的是,我不愿你再干这种活了。以后,一到冬季你也在家猫冬,我的……”
“别再跟我说你的工资养活得了我和你妈!说得轻巧,你自己信吗?不知道物价怎么个涨法吗?我一个大男人,一家之主,刚五十岁,没疾没病,想什么时候不干活就不干活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这活怎么了?干这活可耻?挣的钱不干净?我答应过你妈,今年春节要让她看上电视,我要说到做到!”
“我现在不想和你谈电视,我现在要跟你谈眼前这件事,僵下去不是办法。”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让你们领导来。”
“爸,头头脑脑这会儿都在新楼那边,现场安置各部门桌椅呢。”
“那就去人往这边请一位!”
“爸,那不好,绝对不好。”
“好不好由你说了算?”
“爸,不是谁说了算的问题……如果领导们知道了这边闹得这么僵,我那位女同事非受严厉批评不可。”
“活该!谁叫她那么矫情,还想讹诈!”
“爸……跟你说实话吧,我俩正谈对象呢……”
“你!……趁早吹了!你什么眼光啊你?她如果成了咱们周家儿媳
妇,还有我和你妈的好日子过吗?”
“爸,今天这事一发生,我不想吹她也必定跟我吹啊!爸,也不谈我俩的事了,新楼那边许多人都等着这边的东西及时运过去呢,爸给我个面子,发话让大家接着干活吧!”
“行,周聪,我可以给你个面子。站这辆车上,就说你代表那些同事,向我们的人认错。”
周聪犹豫了一下,也跃上了车,四下里鞠躬,向大家道歉。
赶超走过去,问秉昆:“你的意思?”
秉昆不胜其烦地嘟哝:“你替我发话,开干吧。”
他想站起来,然而腿盘麻了。如果不是儿子往起扶,他一时站不起来了。
秉昆的确身心疲惫。他与孙赶超整天在一起,即使休息时,常常大眼瞪小眼,互相之间都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了。
他俩春节不想再聚,其他朋友就更没谁张罗着聚会了。
周蓉一家三口照例在秉昆家度过了三十儿。
冬梅也来了,她照例要初一去北京陪周秉义过春节。
周阴仍没找到自己愿意干的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在法国所学的企业管理专业,使她在求职时面临窘况——管理国企的多是国家干部,很难轮到她那种“海归”女生。经过十几年的转型、合资、卖厂,本省国企除了煤、油、林、农系统的资源型企业再就所剩无几,而她自己又没有任何实际管理经验。更何况西方大学里教的那套管理学问与中国国情往往是风马牛不相及。至于私企,在本省本市另有一套路数,各有各的高招,不劳外人费心。
前不久,周明心生一念,想到北京去投靠大舅周秉义,其实也就是想去沾点儿光。她把自己的打算向舅妈郝冬梅透露过,郝冬梅当时没表态,只说等下次去北京时向她大舅提提,看她大舅什么态度。
母亲落实了工作以后,周刃心里更加没着落了。
蔡晓光也用点拨周蓉的话点拨过她,只是委婉多了。
周明却说:“我就是再降低要求,那也不能去宾馆当大班吧?”
“当宾馆大班怎么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难道屈才了?”周蓉教训道。
她又说:“我的事我做主,不劳你们再操心,我保证,最迟半年,绝不再花你们一分钱了。”
周蓉又要训,晓光用眼神阻止了。
周珥说这话后,到了春节,两个多月已经过去了。
周秉昆总算买了一台十八英寸的彩电,价格一千多元。当年,许多大城市的家电商场已不见了黑白电视机的踪影,国家基本进入了彩电时代。大彩电成了婚嫁必备,进入了寻常百姓家。
在东北三省城市里,无论脑力劳动者还是体力劳动者,工资只有南方经济发达省份的一半,公务员、大学教授、医生、科技工作者们也不例外,有些行业差距甚至更大。
郑娟对那台本省产的电视机喜欢极了,找出一块最漂亮的花布为它做了罩子,还买了一块塑料桌布。
吃罢三十儿的晚饭,大家一起看电视。春晩还没有开始,郑娟手握遥控器调换频道,还像孩子一样问大家:“想看吗?想看的举手!”
大家都笑了,觉得她操控电视机的模样比电视节目本身还要好看。
晓光突然说:“别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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