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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3页]

  请组织体恤。他不好那么说,我替他直说,拜托各位领导如实转达他的意见。”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人家只能告辞。

  送走客人回到家里后,秉义说:“你说得对,帮了我的大忙,我才不给那些人在我的名字下画x的机会。”

  冬梅说:“就是!从此以后你的时间都属于我。”

  三天后,夫妻二人动身去往港澳台了。

  他们从台湾归来后没几天,组织上又来人,这次谈的是希望周秉义成为省政协委员的事——第一年是委员,第二年是常委兼经济委员会副主任。

  组织部门的同志说:“当委员就不必选了,只要你同意就行。”

  周秉义不知说什么好,求助地看着妻子。

  郝冬梅说:“老周出去旅游这一次累着了,身体更差,革命意志衰退。我也是普通干部,我认为鉴于他的身体状况,在政协继续发挥余热的资格也没有,请组织上物色他人吧。”

  秉义便做出情绪低落的样子,随声附和说:“请组织上体恤,请组织另做安排。”

  组织部门的人走后,冬梅问:“我的话是不是过了?”

  周秉义苦笑道:“过是过了点儿,已经那么说了,就别后悔,反正目的达到了。”

  旅游归来的周秉义气色不错,饭量大了。拍片显示,他那由手术接出的替代胃已初步成形,状态良好,估计以后基本能起到正常胃的功能,各方面化验结果也让医生满意。医生满意,他们两口子自然就放心多了。医生对他们的旅游计划持赞成态度,说只要别累着,绝对有益无害。有冬梅一路呵护照料,秉义怎么会累着呢。正是因为怕他累着,冬梅坚持不随旅游团出去。他们所到之处都有她的同学、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往往住在对方家中,并由对方做向导,对方竟然都兴高采烈,乐此不疲。在港澳台的基本上是她的大学同学、本校同事或外校同行,也有她那一所高校的历届毕业生。她是让他们怀想的人,见了面都格外亲热。

  不久,老两口子又去往了“新马泰”,从“新马泰”直接去了韩国和日本——那些地方冬梅的朋友更多。她在大学时,曾代表本校兼任过孔子学院总部的理事,除了日本和新加坡,另外三个国家她退休前多次去过。秉义沾妻子的光,所到之处被浓浓的友谊包围着。

  欧洲之行则不一样了。网络给人们带来的方便和益处太多,郝冬梅事先从网上联系到了几位移民欧洲的中学同学。当年的中学同学多是高干子女,无论后来上过没上过大学,如今基本上都成了先富起来的中国人。有的在国内挣钱挣腻歪了,干脆到国外过起随手花钱、懒得再挣的潇洒日子,同时免费呼吸新鲜空气。有的觉得天天呼吸优质空气,不干点儿什么太对不起生命,于是继续国内国外来来往往地做五花八门的生

  意。有的生意似乎还保密,讳莫如深。与他们多姿多彩的人生相比,一位从老处长职位上退休的同类太匪夷所思了。冬梅和秉义暗中约定,恪守不闻不问原则,见面只说喜乐事、吉祥话。

  “据我们所知,’文革’后你母亲又活了好多年啊!”

  “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如此惨淡呢?”

  “你对自己的人生如果不在意,你妈也没在意过吗?”

  他们都对冬梅表示同情,甚至可以说是怜悯。他们的接待不惜破费,时时处处体现高规格。因为曾是同类,虽然四十多年没有往来,但他们对她的真诚、热情、友好和亲密还是远在一般同事和朋友之上。仿佛同一个窝里长大的猫鼬,」经确认,便毫不见外,根本没有沟通障碍。也正因为毫不见外,交谈起来都是那么的坦率。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心态却很年轻,他们说移民的好处之一,那就是在异国他乡,只要经常想着自己是人就够了,而不必想着在别人眼里自己应该是怎样的人,也没有谁要求你必须成为怎样的人。他们经常谈起和怀念她,因为她与他们失去联系最久,更因为她当年曾是他们中最善解人意的可人儿。他们都依稀记得,当年她是卫生小组长,无论哪位同学以何种理由请假,她都会痛痛快快地答应,结果经常只剩下她自己在放学后打扫教室,并且让全班照样得卫生评比小红花。

  “冬梅,你当年真是可爱死了!”

  “冬梅,你还记得不,当年我怕种牛痘,一个人躲起来哭,你就挽起另一只胳膊的袖子,要替我挨第二刀。老师发现了,狠狠训了你一通!”

  “冬梅,现在有什么需要帮助,只管开口啊,咱们之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在当代都市人之间,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以拍着胸脯说这些话了。

  秉义看得出来,那绝不是客套话,而是发自内心的。

  “怎么会啊?起码也该是副部级吧?是你们自己什么地方没搞明白吧?”

  对于周秉义做了二十多年正厅级干部,他们都觉得很难理解。

  对于周秉义曾是光字片人家的儿子,他们的好奇心更大。

  “听说,你们那片农村小脚老太太可多了。夏天的傍晚,许多人家门口都坐一个叼一米多长烟锅的老太太,真的吗?”

  秉义就微笑着说:“有那种情形,因为光字片人家成为城市人的年头都很有限,但一米多长烟锅显然夸张了,长是长,没那么长。”

  “你们昨天不是问我人生的亮点是什么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我人生的亮点就是和秉义做成了夫妻。”怕他们再问出什么让丈夫尴尬的话,郝冬梅及时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

  他们都很爱听她与周秉义的恋爱往事。

  “早知道会这么麻烦别人,还不如事先不联系人家。”秉义私下里对冬梅说。

  冬梅说:“咱们这不是来欧洲吗,还不是为了省点儿钱!”

  他们连回国机票都替他俩预订好了,头等舱,坚决不要他俩出钱。

  冬梅歉意地说:“亲爱的,对不起了啊。”

  秉义明知故问:“何出此言呢?”

  她说:“他们的某些话你肯定不爱听,其实我也不爱听,可一不小心成了贵客,必须多担待啊。”

  秉义笑道:“什么担待不担待的,你想多了。人家今天这个当导游明天那个当导游的,什么事都不必咱俩操心,不辞辛苦,陪咱俩看了多少地方啊!没有他们接待,咱们的旅游哪会这么省钱,这么放松,你一定要多多表示谢意才对。”

  他说的也是心里话。

  “我一再表示过啦。他们基本上就是那样一些人,除了做起生意来另当别论,平时对人胸无城府,口无遮拦,比国内大多数人还要单纯,见了国内来的朋友也真的亲,不是装的。何况我对他们不仅是朋友,也是发小啊!”冬梅说。

  在周秉义看来,妻子对发小们的评论基本上符合事实。他虽然不是他们的同类,但有妻子与他们那一层近乎血亲的关系存在,他们对他也是相当友善。那是一种不无优越感又比较愉快的接受。他心里清楚,如果没有一位是他们同类的妻子的陪同,那么在他们心目中,他就只不过是一个在官场上走运的底层人家的儿子罢了。实际上,他并不能完全融入他们中间去。在他与他们之间,他无须多么敏感就能感觉到,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始终阻隔着。他并不试图穿过那一层无形的屏障,而宁愿隔着屏障接受他们的友好,表达他的愉快和谢意。

  总体而言,周秉义的欧洲之旅是欢悦的。他对妻子说,回想起来,他一生的美好时期无非集中在以下三个阶段,即从初中到高中时期(到“文革”前),兵团知青时期,再就是退休后与妻子出外旅游的日子。他说,虽然自己从小学起就是光字片家长们经常夸奖的好孩子,老师经常表扬的好学生,但因为毕竟年龄小,并不觉得自己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上中学以后,他感觉就不一样了,渐渐觉得自己头上有光环了,那光环让男同学们对他刮目相看,也让他在女同学心目中特别有吸引力。那是荣誉感和虚荣心都获得极大满足的时期。成为兵团知青后,他没想到“文革”前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那种光环,下乡后居然仍起作用,竟能得到兵团各级首长们的赏识与器重。那是他利用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在知青中的影响力,千方百计为知青们做好事的时期。正是在那个时期,他体会到了为大多数人服务的快慰。当然也因为,在那个时期他享受并收获了美好的爱情。

  听他这么说,郝冬梅感动得热泪盈眶。

  “冬梅啊,旅游太好了!境外游更好!有你陪着我旅游,好上加好!我原以为,从电视中看看丰富多彩的世界就可以了,何必身临其境?事实证明,我错了。将来,你也要陪我共同回忆咱们的旅游时光啊!”

  “我愿意,我非常愿意!”

  郝冬梅的旅游提议和苦心安排,换来了周秉义的好感受,她激动得偎依在他怀里哭了。

  周秉义两口子享受着旅游的快乐时,周蓉和周秉昆姐弟俩却都遇到了意外之事。

  周蓉面对的事与她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却与蔡晓光有关系——关铃闪婚嫁人了。嫁的是一位英国人,比她大三岁,名叫罗伦佐,一位开名牌鞋店的商人。她要举行告别宴会,蔡晓光接到了她亲自打来的电话。

  蔡晓光请示周蓉:“这我不去不好吧?”

  周蓉反问了一句:“我想,她不至于只邀请了你而不邀请我吧?”他说:“她怎么会那样!你肯定不想去,我代表你去行不?”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肯定不想去?小关是对我有恩的人。我不在国内的年月里,人家不图你什么,替我温暖过你那孤寂的灵与肉。我住院时人家给予过我特别关照,我又不是感情冷漠的人,当然也要去。”

  于是,蔡晓光夫妻二人双双赴宴。

  地点在“和顺楼”,关铃的好友曾珊执意要表达送别之情,一切都替她免费安排妥当。人不算多,二十四位。包括关铃和曾珊在内,十四位女士,十位男士,正好三桌。除了蔡晓光,其他男士的年龄与罗伦佐不相上下。

  周蓉的岀现让关铃颇觉意外,她向丈夫介绍说:“这是我一位好姐姐,这是我姐夫。”

  罗伦佐不明就里地问:“你不是说要来的是对你很好的一位老大哥吗?我到底应该叫哥哥还是姐夫呢?”

  关铃的脸蒯地红了。

  晓光连说:“叫姐夫对,叫姐夫对。”

  他的脸也喇地红了。

  周蓉调侃道:“小关,真是什么人什么命。你最喜欢漂亮鞋子,这下可称心如意啦!”

  关铃笑道:“蓉姐以后别买进口鞋啊,我会想着你的。咱家就是卖名牌鞋的,你省下钱干别的用。”

  周蓉几句话轻松化解了窘境,关铃和蔡晓光的表情旋即变得极其自然。只有罗伦佐还愣着,他显然仍然困惑,自己究竟该怎么称呼蔡晓光这位年长的男士?

  周蓉对他说广随你怎么叫,怎么叫还不是一样亲。”

  “那我叫姐,因为我没有姐,却有两位嫂子,至于鞋,关铃的话代表我的承诺。”罗伦佐也笑了。

  周蓉说:“你的名字我觉得似曾相识。”

  罗伦佐说:“与莎士比亚有点儿关系。”

  周蓉说:“想起来了,《威尼斯商人》中那位好女婿,但我们的关铃可不是夏洛克的女儿哟!”她又转身对关铃说:“恭喜你以后不但有穿不完的鞋子,还嫁给了一个好人。”

  关铃是不太读书的,但周蓉说她嫁了一位好人,让她异常开心,情不自禁地拥抱着周蓉说:“姐真好,我会想你的。”

  周蓉说:“那就要经常回来看我,可别乐不思蜀啊。

  这边厢正亲热着,那边厢曾珊出现了。晓光见她看自己,自己在这边又只不过是陪衬,便向曾珊走去。

  周蓉刚落座,晓光又牵着曾珊的手走来了,向周蓉介绍她。

  曾珊说:“嫂子好有风采。”

  周蓉笑道:“托你晓光哥的福,他把我养得好。”

  “哎呀妈呀,我开始飘飘然了!”蔡晓光乐得合不拢嘴。

  曾珊离开后,周蓉小声问他:“什么人?亲得牵着人家手半天不放开。”

  晓光说:“一言难尽,回去告诉你。”

  关铃与曾珊两个都是盛装出席,化了淡妆,成为抢眼的亮点,一对姐妹花。

  周蓉说:“看着她俩风情万种的,真觉得对不住你这位’花导’了。”晓光说:“为夫非以’花导’闻名,乃以’绝导’立足。”

  周蓉说:“即将离别,心里酸酸的是吧?”

  晓光对她耳语道:“男人不能只靠偷嘴活着,你是我色香味俱佳的主食。”

  原来关铃与罗伦佐喜结良缘,竟是曾珊介绍的,而曾珊与罗伦佐是在基督教堂认识的。

  宴会开始,第一轮酒过后,曾珊介绍起了关铃与罗伦佐的恋爱经过,接着唱了首《好一朵茉莉花》。

  掌声中,罗伦佐站起来郑重声明自己是爱尔兰人。

  “快坐下!不许再说第二次,有什么不一样啊?”

  关铃扯他袖子。

  “挺不一样的。”

  罗伦佐嘴上嘟哝着,表现却很乖,立刻坐下了。

  大家都笑起来。

  有位女士高叫:“小罗,领教中国式’妻管严’的厉害了吧?后悔还来得及!”

  罗伦佐大声说:“死不悔改!”

  大家又笑了。

  关铃则自己满了杯,站起来,望着集中于一桌单独赴宴的男士们说:“几位哥,这一杯我要敬你们,感谢你们多年来给予我的帮助和厚爱,我会永远铭记不忘!”

  她一饮而尽。

  他们互相看看,也都站起来一饮而尽。坐下后,各自一本正经静默着,谁也不看谁。

  蔡晓光高叫:“好!”

  他带头鼓起掌来。

  两小时后,周蓉和蔡晓光回到了家里,那时天已黑了很久。

  周蓉冲罢澡,穿着浴衣坐在沙发上揉脚——几年没穿高跟鞋了,脚挤疼了。

  “哎,那个曾珊,她怎么没和罗伦佐成一对呀?”她好奇地大声问晓光。

  蔡晓光一边冲澡一边在卫生间回答:“她是拥有一两亿资产的女人,估计很难再爱上什么男人了!”

  她又问:“为什么啊?对你那么尊敬,你怎么不为她介绍几个?”

  “我才不多那个事。听说她对有的男人动心过,但一谈婚论嫁,又疑心重重,唯恐将来对她的资产安全有什么不利。这样的女人,八成以后只有嫁给钱了!”

  晓光冲罢澡,周蓉已在床上了。

  他上床后,周蓉说:“你那位小关太了不得了,幸亏是远离文学的女子。”

  晓光眨着眼问:“别绕弯子,你又有何高见?”

  周蓉说:“搞上了那么多男人,肯定一半以上是有家室的,居然什么风波都没发生过!而且呢,嫁作他人妇了,他们还都来送别,还都依依不舍,有的与她分手时还眼睛红红的,个个有情无恨,可谓情深义重。如果再是个亲近文学的女子,那更了不得了。”

  晓光说:“你太主观了,那些男人也不都是……”

  周蓉抢着说:“也不都是你和她那种关系?别忘了我也是了不起的女人啊!只不过我的了不起在于一双火眼金睛。他们与她有没有过你俩那种关系,你当事者迷,我旁观者清,会看不出来吗?”

  晓光拿起烟盒,反唇相讥:“你比她厉害啊!她从没让我失去过理智,你却让我五迷三道地快一辈子啦!”

  周蓉从她手中夺下烟盒,往床头柜上一放,伏在他身上,笑着逗他:“为了祝贺小关喜结良缘,咱俩应该分享她的幸福,对吧?”

  晓光眨巴着眼睛问:“怎么分享啊?”

  她凑着他耳朵小声说:“好好做一番爱呗。”

  “太对啦!”他立刻将她压在了身下……

  周秉昆所面对的,却是完全高兴不起来的事。一天,唐向阳开着公司的车来到新区找到他,告诉他水自流住院了。医生们回天乏术,而水自流希望能见上他一面。

  如果不是唐向阳提起来,周秉昆早把水自流这个人彻底忘了。

  向阳说:“不管你对他这个人有什么看法,他都快死了,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他。”

  秉昆说:“是啊,当然的。”

  向阳说:“他好像有什么放不下的事要跟你谈。”

  秉昆说:“那你告诉我,我好有点儿心理准备。”

  向阳说:“我也不知道,没问出来。”

  他俩约定了一个去看水自流的日子,向阳保证开车接送秉昆。

  向阳走后,周秉昆左思右想,怎么想都是与郑娟有关的事,他想不出水自流会跟他谈别的什么事。他还总觉得肯定是不好的事,可能是哪种不好的事,却根本没法猜。

  到了与向阳约定的日子,秉昆对郑娟撒了个谎,说他陪向阳去拔牙。郑娟从不知道他和水自流有来往,知道了肯定会生气。郑娟对水自流的看法可不像秉昆那么包容,她认为水自流是一个不好转变的人。向阳说,自己多么多么害怕拔牙,必须有人陪着才有勇气,郑娟深信不疑。

  水自流瘦得皮包骨头,已经脱相失形了。出乎秉昆意料,水自流根本没有说自己的病情,而是跟他谈自己经营多年的崇文书店。他虽身兼着路路通公司顾问,却从没有放下书店的经营。他说自己这一生,只做了一件没有异议的好事,便是开起了崇文书店。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崇文书店在自己身后的存亡。

  “我真是有点儿搞不明白了,现今咱们这样一座经济不景气的城市,有钱人越来越多,他们一掷千金,但是爱读书的人反而越来越少,这是怎么回事呢?”水自流忧心忡忡地说。

  向阳说也不奇怪,有钱人希望更有钱,整天忙着挣钱,比的是谁更富有,哪儿有心思读闲书呢?没钱人中也许有人还想读书,但一想到买书的钱足够吃两顿早餐,念头自然也就打消了。不穷也不富的人呢,眼里只有教人如何快速致富的书。那样的书虽然年年有,但单靠卖那样的书,撑不起像样的书店。书店不像样子,书也丧失了吸引力,自然更没人理睬了。

  “可我还偏偏不卖你说的那种书,那种书是骗人的。世界上就没有谁是靠读那种书富起来的。富起来的人写那种书才不会是为了传授经验,而是为了满足成就感。秉昆啊,不说那么多了,我希望你能接手把书店办下去。门面租金不是个负担。我的朋友们,即使在我死后,也会为了我的遗愿继续支付租金。至于挣多挣少,那就全靠你的能耐了。书店现在雇着两个女孩子,每人每月一千五,效益好有提成。你要是连她俩的工资都挣不出来,当然就亏了。我亏过几个月,自己赔钱给她俩开工资。你办过刊物,搞过发行,开书店肯定比我的点子多。秉昆,我把底摊明了,希望你能答应我,把我的书店接手办下去,别让它没了。”水自流言辞恳切,近于哀求,如同临终托孤一般。

  秉昆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合计,周聪老大不小,得为自己结婚攒些钱了。他和郑娟得定期交“双保”,一旦有两个月没交,那就断了。虽然允许续,却得交更多的钱。他和郑娟的生活,全靠面食店的收入维持着。如果接手了书店,郑娟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呀,何况她的身体已不是那么好了。万一开书店亏了,自己哪儿有钱往里赔呢?

  他觉得自己还真不能意气用事、匆忙答应,就借故上厕所离开了病房。向阳领会了他的眼色,跟了出去。

  二人走到走廊尽头,秉昆问:“他那遗嘱,你们公司怎么就不可以给他个放心呢?”

  向阳说替水自流交租金的那些朋友,都与曾珊结过商业上的“梁子”,他心知肚明,难以向曾珊开口。

  秉昆又问:“你可以替他提一下呀!”

  唐向阳说:“我提更不对劲儿了,弄不好曾总会起疑心的。”

  秉昆看出,向阳怕曾珊,不愿多事,也就不再说什么,但心里对他很同情——同样有大学文凭的人,只因一个是老板,一个是端人家饭碗的,便分着尊卑。当年凡人不理的小哥们儿,变成了现在唯唯诺诺、毫无胆量的老爷们儿。转而一想,他也要靠这份工作挣钱过日子,便又有些理解了。

  秉昆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一转身往病房大步走去。

  唐向阳跟随着,嘱咐他说:“你即便拒绝,那也要委婉点儿。他都快死了,也没个亲人,咱们得讲个慈悲为怀。”

  秉昆不满地说:“你慈悲?你能帮他却不帮他一下?”

  二人再坐在水自流的病床前时,秉昆坦率地说了自己为什么不能接手书店。水自流微闭双眼听着,眼角逐渐挤出一滴泪来。

  “你也别太失望,我可以向你举荐一个可靠的人,一个开书店比我强得多的人。”

  听了秉昆的话,水自流的双眼一下子睁开了,忙问:“谁?”

  “他的名字叫邵敬文,当年……”

  “别介绍了。你师父白笑川活着的时候多次跟我说到过他,还两次陪他到书店买过书。可惜那两次我都不在,失去了与他认识的机会。”

  “你觉得,他行吗?”

  “当然行啊,太行了。我求之不得啊,只是他会愿意吗?”

  “我估计,会的吧。他是酷爱读书的人,退休后一直闲在家里,过几天我替你问问他?”

  “秉昆啊,别过几天了。我现在这情况,随时会走的……”

  水自流急切地希望见到邵敬文,唐向阳表示可以立刻开车去接。秉昆就将邵敬文家的详细住址告诉了他,走到门口时小声问了一句:“真有必要吗?万一他不在家呢?”

  向阳说:“不管他在哪儿,只要他家有一个人在,也会让他带着我找到他。反正离得不远,又有车,很快的。”

  秉昆看出,向阳是想用实际行动减轻内心的负疚,修补自己胆小怕事的形象,便由他去了。

  病房里只有水自流和秉昆时,水自流说曾珊对他这个顾问还不错。本要争取让他住上单间,但医院病床太紧张,只能委屈他住这个双床病房,另一张病床空着。

  秉昆说:“也跟单间差不多。”

  水自流说:“住那张床的昨天夜里死了。我迷信,今天晚上会害怕的。”

  秉昆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水自流又说:“我听你师父讲过,你和郑娟挺相爱的。”

  秉昆说:“对。”

  水自流说:“你一定以为,像我这种人,恨我的一定比感激我的人多。你错了,其实我这辈子并没成心害过人,却尽量帮过不少人。恨我的人不能说没有,但绝对比不上感激我的人多。有的人起初以为我和骆士宾是一路人,可一接触下来,发现根本不是。曾珊就是很感激我的人之一,不是我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辅佐她,路路通公司早就倒闭了。”

  秉昆说:“我信。”

  水自流歇了会儿气,又说:“其实,你和郑娟也应该感激我。当年要不是我坚持那么一种做法,你俩……”

  秉昆不愿听他提起当年的事,制止道:“你别说太多话了。一会儿如果邵敬文来了,你还得说。我最好离开,你养养神吧。”

  秉昆说着起身走出病房,走到走廊尽头,站在窗口那儿,望着街景思绪万千。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水自流确实和骆士宾不一样。水自流的话有几分道理,如果不是他当年坚持,自己确实不太可能与郑娟成为夫妻。但是,水自流毕竟曾和骆士宾是一个团伙的,还是一号人物,而骆士宾是严重伤害郑娟也严重伤害他周秉昆的人。他站在走廊尽头,一时不想回到病房,就等着唐向阳和邵敬文。

  唐向阳还真没白表现,半小时后居然将邵敬文接来了。

  水自流一见邵敬文,精神为之一振,想坐着谈,自己又无力坐起来。秉昆和向阳只得扶他坐起,往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他才坐得比较稳了。

  邵敬文说,在路上他已听向阳讲了水自流为什么要见自己,表态很高兴能有机会接手一家书店,自信满满。

  水自流特别高兴,面授机宜,嘱咐邵敬文该怎么经营才好。

  邵敬文很谦虚,掏出带来的笔和记事本,边听边记,一副天将降大任的认真和神圣态度。

  秉昆坐的高脚凳让给邵敬文坐了,他一点儿也没心理障碍地坐到那张空床边。秉昆觉得自己不虚此行,对得起水自流了。即使水自流过去对自己有恩,也等于还了。他便不想再说什么,默默听着。

  水自流告诉邵敬文,他开书店十几年的体会是,中国人读书的目的性很强,绝大多数人倾向于实用,这一点与西方人极不相同。在西方社会,不少人读书是因为喜欢,正如他们因为喜欢花才买花,而不是认为花除了赏心悅目还有另外的用途。他为了考察人与书的关系到过农村,从前的农民还喜欢在窗前屋后种花,如今院子里有花的农家少之又少。农民对土地的用途也变得特别功利,即使桌面那么大的一块地,也要种菜而绝不种花。他们把花完全看作生活中的多余物了。但是,那么一小块地上生长出来的菜真的对他们一日三餐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其实意义不大,也卖不了多少钱。他们种的菜往往吃不过来,喂猪了。猪多吃了几口就能多长两斤肉吗?也不能,但亲自喂给猪,眼看着猪吃掉,功利目的达到,心理就获得了满足。花有什么用呢?连家畜家禽都不吃。他说全中国都陷入功利主义泥沼,农民也不可能不焦躁,不受影响,而他们的功利目的又只有通过土地来实现,所以他们对土地变得急功近利,他们那样做应该能理解。城里人乐意花买一本好书的钱,去买一塑料袋垃圾食品给自己的孩子吃,他难以理解。他说,他以前偏与现实较劲儿,凡助长功利主义思维的书,即使好卖也不进货,结果绕了挺长一段弯路。什么教人炒股发财、长寿秘诀、八面玲珑之类的书,只要好卖,那就进吧!

  邵敬文连连点头称是,虔诚之至地说:“对着呢,水至清则无鱼啊。这是一个特殊时期,特殊时期得有特殊的经营理念。我明白,将书店可持续地开下去,这才是我接手后的第一要务。您只管放心,我绝不会让崇文书店在我手上关张!”

  二人正交谈得投机,曾珊忽然来了。唐向阳向她介绍说,秉昆和邵敬文是水自流的朋友,她向他俩点点头,然后就着急地慰问起水自流来。显然,她还急着到别的地方去办事。

  曾珊说,她早就想来看他了,每次要来,又有事牵绊住了。

  她问,他有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如果有,只管开口讲,包在她身上。

  他说,刚才还有,现在圆满解决了。

  她就把询问的目光望向了唐向阳,唐向阳立刻做了一番汇报。

  “这怎么可以?绝对不行!咱们公司的顾问经营了那么多年的书店,用得着别人替交租金吗?你怎么从没对我提过?亏你还是公司的一位副总,还在这里听着!这么解决和根本没解决又有什么两样呢?公司每年的公关费二三百万元,一点儿租金花不起了?你真是没长脑子!”m.ζíNgYúΤxT.иεΤ

  她把唐向阳训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接着俯下身,握着水自流的手说:“水老,多年以来,你为公司的发展壮大立下了汗马功劳,功不可没。你的愿望就是公司的愿望,你把接手人选定了,很好,那便是他了。以后,租金由公司来交。必要的话,公司也可以考虑把那店面买下来。总之,只要公司在,只要我还是总裁,崇文街上就会永远有一家崇文书店!”她终于放开了水自流的手,看着唐向阳说道:“书店的事你尽快介入一下,究竟是继续租好还是干脆买下来好,我等着你了解的结果。”

  水自流感动得老泪纵横,双唇抖抖地说不出话来。

  邵敬文也极受感动,曾珊走时,他站起来一再鞠躬相送。

  秉昆从旁看着听着,内心里同样感动。

  唐向阳送周秉昆和邵敬文回家时,邵敬文在车上说:“那位曾总是个好人,你同意吗?”

  秉昆发自内心地说:“同意。”

  邵敬文又问向阳:“你们公司的人都特别尊敬她吧?”

  向阳说:“谁敢不尊敬呢,总裁嘛。”

  几天后,水自流死了。周秉昆背着郑娟参加了追悼会。

  那日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大雪。邵敬文带了一束鲜花,恭恭敬敬地献在遗体旁。

  路路通公司为水自流操办的追悼会挺体面,本市国营民营企业的头头脑脑们都到了。唐向阳代表公司致悼词。

  不少人看到,曾珊流泪了。

  周秉义和郝冬梅回国了,他俩二。一二年的出境游画上了句号。

  三十儿晚上,周家的亲人们聚在周秉义夫妇的新家里。按照郝冬梅的郑重要求,市里分给他们一套新房,而不是哪位高升了的干部腾岀来的旧房。房子三室两厅,阳台蛮大,比一般副市长应该享受的住房面积还多出十几平方米。那幢小楼当年是为老资格的市领导们盖的,按照“老人老办法”的标准,面积都大一些。组织上告诉他们,这套房子带有对周秉义奖励的性质,是班子讨论决定的。这让周秉义特别不安,逼着郝冬梅将学校分给她的那一套房子退掉。郝冬梅对市里分给秉义的房子相当满意,但对他逼自己退掉学校分配的房子很有意见,因为学校并无打算收回的意思。

  周秉义夫妇在欧洲旅行的两个月里,周蓉也没闲着。她在北京工作的法国朋友古思婷与华文志夫妇要合写一部关于中国印象的大书,预计要四五十万字,先在法国出法文版,再由他们自己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书中将写到中国的城镇化现象,他们恳求周蓉陪同调研,经费由法国外交部提供的文化基金支持。周蓉为了完成自己的长篇小说需要搜集相近的素材,很想答应下来,她就跟蔡晓光商议。

  蔡晓光特别支持,马上答应。

  周蓉歉意地说:“时间可能会挺长,估计两个来月回不了家。”

  晓光笑道:“别忘了我等过你十二年,两个来月算什么啊。”

  周蓉说:“我不放心你,怕你一人在家孤独寂寞,想我想得没着没落。”

  晓光说:“那是肯定的。不是有手机嘛,你得保证每天至少跟我通一次话,外加三条安慰短信。”

  周蓉讨价还价地说:“两条吧。”

  晓光一本正经地说:“少一条也不行,那我就会去找你的。”

  二人调笑了一阵,周蓉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追问他独自在家的日子里究竟打算怎么过。

  晓光说他也会很忙,他要帮秉义夫妇将新房子装修好,让他们一回国就能住进去。

  周蓉感动地说:“你呀,真是天生操心的命,成了我们周家人的公

  仆,谁家有什么事都主动上。”

  晓光说:“这话也太见外了吧?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啊。别看咱们回我老家去,东一户姓蔡的,西一户姓蔡的,今天这个请,明天那个邀,那只不过都是姓蔡而已,没什么真感情。他们的父辈也许跟我父亲有真感情,到了我这一辈,关系出五服好远了。看起来他们好像对我很亲,那是因为春节期间,人对人亲点儿图个喜庆吉祥。哪天我死了,消息传回去,他们路上遇到时互相说:’知道了吗,蔡晓光死了。’’昨儿知道的,你这是要哪儿去?’他们能这么提到我就不错了。可我的死对你和你的亲人将会不同,你们会悲伤很长时间缓不过劲儿来,你们会经常怀念我。所以,我要多为你的亲人做好事、实事,让你们不想我都不可能,因为你们总会互相提到我。”

  “别胡说了!”

  晓光是半开玩笑说的,周蓉却听得鼻子酸了。

  “不许再开这种玩笑,我强烈要求你陪我活到一百岁!”

  她捧住他的脸,给了他又长又深的一阵吻。

  要说周蓉和蔡晓光,也真算是在夫妻之爱方面修成了正果。他们都已是六十多岁的人,在别人眼里是地地道道的老夫老妻。可在家里,周蓉给予他的爱往往仍是那么火热,那么撩人,常常让他春心荡漾,幸福得不亦乐乎。

  蔡晓光说到做到,周秉义两口子回国的第三天,就开始到处看家具买家具,觉得如果不赶在春节前搬入新居,那也太对不住蔡晓光付出的辛劳了。

  作为兄长的周秉义,婚后第一次在大年三十儿,在自己崭新宽敞的家里接待妹妹、妹夫和弟弟一家三口,这让他同样有种修成正果的感觉。冬梅除了视丈夫的亲人为亲人,再无本家族的亲人。退休后,她爱热闹,对丈夫亲人们的到来特别欢迎,特别高兴。她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五位亲人,而且是在极满意的新居里,她甚至显得有点儿亢奋,话多了,笑多了。

  事先说好,亲人们都要在秉义家过夜。聊啊,做饭啊,看电视啊,都很从容。无论主人还是客人,都不慌不忙。往年聚在光字片秉昆那破家里时,他们往往一边聊天,一边心里都急着吃完年夜饭赶快走人。

  晓光说:“没法不急着走啊,在秉昆那儿上厕所太不方便,得走出家门到胡同口去。如果那冰窖似的厕所里有人,就得一边挨冻一边等。”

  周蓉说:“我每次都尽量憋着,怕脚下一滑掉厕所里!”

  冬梅说:“秉昆那儿太冷,坐时间长了冻手冻脚的。”

  周蓉问郑娟:“弟妹,第一次在家里洗澡、上厕所,什么感觉啊?”郑娟说:“幸福呗,神仙过的日子。我家热水器是接煤气管上的,水可冲啦!”

  大家看着她十分幸福的样子,便都笑了。

  周秉昆却在阳台上。阳台上堆着不少年货,他逐箱逐盒地看着,选着。冬梅说:“秉昆,明天带走什么都行啊。”

  秉义说:“没想到退休了,送年货的反倒多了。以前他们也不知往哪儿送,这下都有准地方送了。对了,龚维则还送了一箱鞭炮礼花,我这儿是禁放区,你带走。”

  秉昆说:“初三我那几个朋友要在我家聚,我们新区随便放,那我整箱端走了。”

  晓光说:“给我送礼的一年比一年少,就你姐学校还象征性地给她送了点儿东西,你以后别指望我们能提供什么了啊!

  大家又都笑了。

  郑娟把秉昆拽进屋来与大家说话。他

第十四章[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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