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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3页]
在动荡不安的年代,特别是在由于政治原因而加剧的年代,所谓“小人”与“贵人”出现的概率会大大增加,古今中外,一向如此。而“贵人”的出现,就像是福星保佑。
转眼到了四月。
北京刮来一阵风。从农村到城市,各行各业都要在热烈庆祝“五一”劳动节的同时,以群众文艺的形式歌颂“文革”七年来的伟大成就。这阵风很受青年们的欢迎。有文艺细胞的青年可以半脱产进行排练,没文艺细胞的广大青年因而能经常看到业余演出。尽管内容大同小异几乎千篇一律,但那也是文艺节目啊!除了样板戏再就没什么可看,除了语录歌再就没什么可唱。这种“繁荣”可把青年们压抑坏了,以至于A市不少医院里缓解抑郁症的药品供不应求。
各系统的文艺会演大行其道,也让当领导的人产生被解放的感觉。他们不是所有人都热衷于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谁都晓得那很危险,几句话不慎,也许刚把别人打入了另册,自己随后就被另一些人打入了另册。他们中只有极少数人才乐此不疲,实现了某种政治野心,紧接着又产生了新的更大的政治野心。
文艺会演则不同,是可以轻松愉快地来抓的。
A市商业系统不甘落后于其他系统,宣布在“五一”劳动节当天举
办系统内各单位优秀文艺节目会演,而且要评奖。
时间是有点儿紧的。
作为一项关乎单位荣誉的重要之事,曲书记想不亲自挂帅其他领导都不依,她曾是文工团员嘛,挂帅之人非她莫属!
她本人也来了兴趣,却因厂里实在太缺乏文艺人才,很苦恼,嗓子哑了,嘴起泡了。
秉昆等三人看在眼里,替老太太暗暗着急。他们也不再叫她曲书记了,不知从哪天起,当面背后都开始叫她老太太,她不但不生气,听了还挺高兴。
秉昆与吕川和德宝商议:“老太太那么着急上火的,咱仁为厂里攒个什么节目吧,也算在这种节骨眼上报答一下她的关怀啊!”
德宝说:“咱俩想一块儿了,可我除了拉大提琴,没别的才艺,大提琴是洋乐器,演奏民乐不好听。我听说,内部的评奖原则排斥沾洋味儿的节目。”
吕川说:“能不能评上奖先不管它,咱们三个以实际行动助老太太一臂之力才是重要的。秉昆,你有什么文艺特长没有?”
秉昆惭愧地说:“我是笨人,哪里有什么文艺特长呢,就上中学后闲得无事,练过一年多快板。”
吕川问他水平如何?
秉昆想了想,颇为自信地回答:“背熟过几个段子,如果能给我一星期的时间好好练练,那我就豁出去了,愿意为老太太登台。”
吕川说:“你有这种勇气就好。临阵磨枪,不快还光呢!”说完,伸手向德宝要烟。他们三个有约定,怕吸上瘾,轮流着一人买烟三人吸。
吕川吸着烟来回踱步,一会儿低头看地,一会儿仰脸望天,踱了好多步后,说大致已想出节目框架了,叫作《小竹板挑战大提琴》。竹板代表民间曲艺,大提琴代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所谓高雅也就是贵族文艺。德宝要在台上不断岀自己洋相,比如琴弦断了、弦码崩出去了、谱架翻了、谱页被风刮飞了等。而秉昆的快板则要越打越岀彩,嘴皮子也要越说越快。总而言之,节目所传达的就是这么一种思想:东风继续压倒西风。资本主义正一天天烂下去,连他们的大提琴也即将过气。我们的社会主义竹板,越打越来劲儿,越打越精神抖擞,直至打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德宝郁闷地说:“那我不等于是一个拉大提琴的小丑了吗?”
吕川劝道:“为了向老太太献忠心,你牺牲自己一次吧。”
“我牺牲自己一次倒没什么,无怨无悔,可大提琴不是你说的那样,一百年后中国还有没有人爱听快板我不敢断言,但大提琴肯定有人听的。”德宝的态度犹豫了。
吕川开导道:“一百年后的事谁管他!忠不忠看行动,你可不许打退堂鼓。你这个人都可以做出牺牲了,贬低一下大提琴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他又问秉昆,“关键的关键,是你嘴皮子上的功夫怎么样?”
秉昆也不正面回答,接连说了几段绕口令。
吕川拍着他肩,高兴地说:“行!想不到你深藏不露,我心里有底了!”
三人当下去见老太太。
秉昆表达他们的愿望,吕川主讲节目的思想、形式和内容,说自己虽然没什么文艺才能,但可以在节目中充当一个插科打许的角色,会让节目很喜乐。
老太太问:“你擅长那一套吗?”
吕川说:“小菜一碟。那是我们年轻人只要愿意,无师自通的事。”老太太刮目相看地说:“我对你们的了解还真不太全面。”靈魊尛説
德宝义勇双全,恳切地说:“您急得嘴上都起泡了,我们看着心疼,所以都豁出去了,要不谁扯这个!”
老太太大受感动,很看好节目,认为思想性好。她说文艺作品只要思想性站住了,往往就成功了大半。
她当即批准,他们三人可以一个星期不上班,集中精力排练节目。
厂里新进了几名工人,秉昆们也多了三名新工友,分别是龚宾、唐向阳、常进步o龚宾是片警龚维则的侄子,秉昆出于对小龚叔叔的好感,格外关照他,视为兄弟一般。他曾问龚宾:“你怎么也进了这个厂,成了这个车间的工人?分配工作的时候怎么不求你叔叔托人走走后门?”龚宾憋屈地解释,他小叔胆小,又是区里的模范民警,对自己一向要求极严,不敢搞不正之风,怕被人贴大字报。他也深知自己只不过是一名民警,其实没多大面子,还怕求是求了,却遭到拒绝,传为笑柄,自取其辱。秉昆听了龚宾不无抱怨的话,想想小龚叔叔考虑的也对,于是对龚宾大谈分到酱油厂的好处,像当初蔡晓光对他谈的那样。兴许是家族遗传的原因,龚宾也很胆小,很在乎名誉。有一次厂里发福利时多发给他两小袋味精,他第一时间退回去,还拽上秉昆做证。
唐向阳的父亲曾是一所区重点中学的校长,被怀疑年轻时加入过“三青团”。他本人坚决否认,一再申诉说,自己的历史虽然不红,但完全清白,谁说自己加入过“三青团”,就是在成心陷害。有关方面则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认定他是隐購个人历史的阶级异己分子,“文革”第二年被开除了党籍,从教育系统扫地出门,成了干校里的长期改造对象。唐向阳的母亲是和他父亲同校的数学老师,课教得好,她以离婚的方式与他父亲划清界限,以便还有资格当老师。唐向阳是独生子,留城的理由颇为正当。他从小生活优越,性格孤傲。虽然父亲已不再是重点中学校长,他的孤傲却没太大改变,总是一副凡人不理的样子。他一得空就从书包里掏出课本躲在安静的角落看,不是几何就是物理化学,经常念念有词。德宝极不喜欢,甚至可以说讨厌他。吕川却挺包容他的孤傲,还向他借那些课本看。更让德宝不快的是,吕川有时居然像小学生似的,向他请教课本中的内容。
一次,秉昆三人在下班的路上聊天,不知怎么一来就聊到了唐向阳。
德宝愤愤不平地说:“咱们名为中学毕业生,却只学过算术。而人家就因为爸爸曾是校长,妈妈是老师,不但能解代数题,还看得懂什么三角几何!上哪儿说理啊?”
吕川说:“有地方说理啊!你要是也想懂,跟我一样虚心求教,咱们出渣房不是就成了说理的地方了吗?你如果哪天拉大提琴给他听,他不愿向你学,反倒对龚宾和常进步说,咱们连笛子、口琴还没摸过呢,曹德宝却连那么大个的洋乐器都拉得非常好了,上哪儿说理啊?你觉得他心理正常吗?”
德宝皱起眉寻思一阵后,问秉昆:“吕川的话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着不像是在批评唐向阳,倒像是在批评我呢?”
秉昆笑道:“就是在绕个大弯子批评你嘛!我都听出来了,你自己反倒听不出来?”
“难怪我听着别扭!好你个吕川,敢讽刺我了是不是?不打算让我为你那狗屁节目做牺牲了?”德宝抓起把雪就往吕川后衣领里塞,吕川被雪冰得直蹦。
恰在那时,唐向阳骑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从后边赶了上来,主动刹住车对他们三个说,谁顺路可以带谁一段。
包括德宝在内,他们三个全说多谢了。德宝还嘱咐他小心慢骑,别摔了。
望着唐向阳远去的背影,秉昆自语道:“这样多好。”
德宝又问秉昆:“你的话怎么没头没脑的?什么这样多好啊?”
吕川替秉昆解释:“他说人和人都能像刚才那样多好。”
德宝反驳道:“那样有什么好?那叫虚伪!”
吕川也反驳道:“我刚才可没背后嫉妒人家,非说虚伪那也是你一个人虚伪,别把我俩捎上。”
德宝被噎得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
秉昆见他尴尬,遂问:“难道你刚才嘱咐人家骑自行车多加小心不是真心诚意的?”
德宝想了想,分辩道:“真心诚意呀,我是那么虚头巴脑的人吗?”
秉昆说『我也认为你是真心诚意的,所以咱们三个刚才谁也不虚伪。”
他现身说法,讲起了自己当初被他俩冷落的切身感受,讲起了他们三个成为好朋友后,自己连对酱油厂出渣房都逐渐有了感情的心理变化,讲起了他们三人和老太太的关系——这种近乎忘年交的关系,难道不也让他们想起来就会产生一份好心情吗?
“在咱们这样的青年工人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利益之争,所以我觉得,每一名酱油厂的青年工人都可以成为咱们的朋友。朋友越多越好。咱们的幸福太有限了,那就要将友谊也当成一种幸福。唐向阳能主动刹车跟咱们说话,证明人家其实没咱们想象的那么瞧不起人。咱们比人家年龄大,今后应该主动接近人家才对。”秉昆一番总结性的话,说得吕川和德宝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第二天,德宝令人诧异地将大提琴背到了厂里,休息时为三名新工友拉了几段,赢得了他们的掌声。
唐向阳表示想学。
德宝说:“那你愿意也帮我补补数理化吗?”
唐向阳高兴地说:“当然愿意啦!”
秉昆说:“那我也要当你的学生。趁厂里的夜校还没开课,你先给我们吃点小灶,免得以后听不懂夜校老师讲什么,太没面子。”
他的话代表了大家的想法。
当日下班后,他们将食堂抄菜谱的黑板抬到出渣房,请唐向阳当起老师来。
常进步是个小聋人,他也留下了。他只聋不哑,个子纤小,仿佛还没长开。由于聋了的缘故,容易害羞,异常安静。休息时,盯着他的脸看上几秒钟,就会将他看得脸红起来。他兜里揣着小本,和人说话得用笔谈。
常进步是从聋哑学校毕业后分到酱油厂的。他的父母都在军工厂,父亲是转业军人,厂保卫科科长,母亲是作为技术人才从外厂调入,七级车工。全市只有几名八级车工,都是男的,七级车工的女性少之又少。
“哪个王八蛋干的缺德事,把他这样一名耳聋初中生往咱们酱油厂分?真他妈的缺了八辈子德了!”德宝私下里替常进步抱不平。
吕川深有同感地说:“他简直像个女童工。”
出渣房的工作方式虽然有所改善,却仍是全厂活最累的地方。半月后,进步的小脸更小了。
在秉昆的提议之下,他、吕川和德宝为常进步找了老太太一次。
秉昆力陈将进步分到出渣房是不人道的,应尽早把他调到劳动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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