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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3页]

  好大一场雪,真个豪雪!从苏联那边下过国界,下遍东三省,接着朝华北地区下将过去。一直下了五天,没停也没小,直将东三省下得遍地洁白、寂静无声。仿佛天庭的天兵天将无事可干,排千里队列,聚百里阵容,用巨大神器,弹万亿吨棉花,动作整齐,节奏一律,力道迅猛,直弹得天屏息、地敛气,乱絮飞扬竟如梭。人也愁,畜也悸,诸鸟夹翅不敢飞。

  待雪终于停了,农村刚见到人影,城市才缓过点儿生气;一股强大的寒流随即而至,气温骤降,连续二十几天,平均零下三十三四度,有几天竟接近零下四十度。

  农村又难得一见人影,城市似乎被冻僵了。

  大部分学校停课。

  大部分工厂停工。

  必须上班的少数城里人只能朝单位步行而去,所有的公共汽车都趴在雪窝里动弹不得。省市领导们必须上班,他们的专车也无法开出车库,门外便是半米深的雪。为了保证他们在严寒日子里处理必要的工作,后勤部门从农场借了几辆由拖拉机牵引的爬犁。

  部队首先出动大批官兵清雪。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在A市,从干部工人到市民学生,每天的主要工作便是清雪。

  一九八八年春节前三天,许多人是在清雪劳动中度过的。

  公共交通基本恢复以后,气温才回升到了零下二十五六度。刚有谢天谢地的感觉,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又出现了一一城市用煤告急!

  东三省都曾是产媒省份,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以来,煤矿资源开采殆尽。煤产量日渐减少,品质越来越差。时值全国钢铁行业大发展,煤炭用量急剧攀升,东三省却连煤炭自给自足都做不到了。

  有人说东北煤炭自给自足其实可以做到,国家一调配就有问题了。有人说国家没法子,必须保证大钢铁厂、发电厂用煤,否则整个工业就瘫痪了。

  A市天寒地冻,许多市民家里哈气成霜。有暖气的人家的供暖断断续续,生炉子的人家买不到好煤,烟筒、火墙、火炕热度有限。

  医院无论大小,都人满为患。许多老人和孩子冻病了。

  孩子不能享受公费医疗,多数享受公费医疗的老人的医疗费难以及时报销。如果一个家庭的孩子和老人都病了,夫妻一方甚至双方都失业,日子就惨了。

  民间开始流传一种荒诞的说法,老天爷见中国人口太多,已经成为发展的拖累,要“收人”了。不断有老人儿童因挨冷受冻生病死去,数字伴随各种谣言夸大后在民间不胫而走,领导干部们忧心忡忡却又束手无策。m.ζíNgYúΤxT.иεΤ

  煤,煤,煤!求煤的紧急报告从各单位送达省委市委,再转向中央和兄弟省市,曾经的产煤大省请求援助。

  雪中送炭,援助确实在进行,然而对于渴望温暖的人们肯定太迟,也显得杯水车薪。冰天雪地中,有人开始聚集在省、市、区委门前上访。大商场附近的老头老太太们,每天像上班族一样准时守候。他们带着水和干粮,商场一开门就蜂拥而入,如同抢购者。那些大商场有暖气,老人们要抢占到紧靠暖气的地方。每一处暖气片前都坐着老人,有的带了马扎,有的带了毛皮垫子,有的甚至带了小褥子,还有的是儿女们护送来的。

  他们怕被老天爷“收”走。商场比家里暖和,他们便把商场看作严冬里的天堂了,每天一直待到商场关门。他们互相关照,甚至把最靠暖气片的位置让给更老的老人。他们像企鹅那样,过一个时辰圈里的便主动外移,好让圈外的人也享受到暖气的温暖。

  商场并不嫌恶老人,更不会驱逐他们,反而会向他们提供热水。媒体对此进行了表扬报道,有的商场居然向老人们提供红糖水,各家领导干部出现在一些商场,他们带着慰问食品,表达内疚,做出承诺。

  然而,更令人心痛的事接二连三发生,城市出现了冻死人事件。大抵是流浪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A市在冰雪中蜷缩着,许多人为那些冻死的流浪者流泪。

  春节前两天冻死的一个老人却不是流浪者,他在A市有家,有儿有女。

  他是肖国庆的父亲。

  国庆的姐夫病故后,姐姐带着女儿与他父亲住在一起。国庆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是肉联厂的一名老工人。厂里的两位头头曾是他徒弟,他的退休金和医药费还能按时领到按时报销,但半个月前国庆替他去报销医药费却没办成。

  父亲问为什么?

  国庆如实把厂里财务部门的回答转述给了父亲——厂里从银行贷不出款了,等效益好点儿了会一块儿报销。

  父亲一听急了,问那得等到哪年哪月?

  国庆说他没问。

  父亲火了,斥责国庆,那么重要的话怎么就不多问一句呢?

  国庆说当时要报销的人多,乱乱哄哄的,问了又能问出个什么结果。他还说,听别人议论,头头们正加紧与港商洽谈,希望谈成合资,实在谈不成就连地皮带工厂一并卖给港商,用那笔钱再在郊区选址重打锣鼓另开张,办个新厂。

  国庆父亲生气地说,那不成卖国了吗?

  国庆开导父亲说,不等于卖国,香港原本就是中国的,迟早会收回来。香港资本家也是中国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父亲说,工人阶级和资本家从来就不是一家人!与香港资本家也不可能是一家人!好端端的一个厂,以前办得下去,如今怎么就办不下去了呢?

  关于阶级矛盾,国庆说不大清楚。以前当然能说清楚,合资、卖厂的事听多了,越来越说不清楚。实际上,渐觉落魄的他与父亲有同样的看法,怕给父亲添堵,他便避开说不清楚的问题。

  国庆说,据他了解,有几个养猪大省与外商合资办起了肉食品加工r,生产的火腿肠畅销全国。父亲的厂子设备老旧,市场份额被挤得越来越小了。

  国庆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他调去的军工厂也面临“军转民”,不再生产武器,而是生产民用产品。军工厂的工人也将不再是半军人半工人身份,优越感荡然无存。至于究竟怎么个转法,转向何处,上级尚无明确指示,头头们也无明确方向,一切都在务虚研讨和市场考察阶段。然而,全厂已人心惶惶,都预感到“铁饭碗”即将没了。自从木材加工厂倒闭后进入了军工厂,国庆曾大为庆幸,此时强烈的危机感又来了。头头们为了开导工人,请经济学者给工人们讲了几课,算是下毛毛雨。

  国庆自幼与父亲感情很深。他是早产儿,接生婆说他活不过三岁,连他母亲也几乎打算听天由命。倒是父亲视子如宝,百般疼爱。没想到他病病恨惯地活过了五六岁,后来竟越来越壮实,长成肩宽背厚的大小伙子。

  父子俩从没高声大嗓地说过话,凡事有商有量的。如果发问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或姐姐,国庆可能不会那么耐心地解释。那番道理也是他心理上极其排斥的,属于听得很明白却心里很别扭的道理。

  “人人有工作,人人能养家,工资低不怕,别分出三六九等就行!到年头一块儿涨工资,谁比谁多点儿那也可以,但同等资格的人之间不许多过十元去,这些社会主义的原则今天就不讲了吗?那还叫什么社会主义?”由于儿子没把医药费报销回来,国庆的父亲情绪特别激动,说话高声大嗓,脸红脖子粗。

  父亲要亲自到厂里去,找曾是自己徒弟的头头们当面问清楚。国庆看得出来,对于父亲,道理上问不问得清楚其实无关紧要,主要目的不过是想把医药费报销回来。对于父亲来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国庆耐心劝父亲还是不要去的好,说头头们对你已经很不错,够关照的了,别去给人家添麻烦,那不好。

  “怎么好?医药费报销不了啦反倒好?”父亲不听劝,还是到厂里去了。

  后来,国庆听他姐说,父亲从厂里回家后沉闷无语,表情难看。医药费还是没报销成,连退休金也没领到,吃晚饭时他喝闷酒,问他为什么不痛快,他说:“别烦我!”

  第二天晚上,姐姐从父亲口中套出了真相。国庆父亲在厂里没见到头头,却看到了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他仗着头头当年是自己徒弟,受到不少特殊待遇。比如别人拖几个月甚至半年以上才能报销医药费,他却次次都能及时报销。不给别人报销的医药费,对他却大开绿灯,一律全报。一些工人对此非常不满,大字报上有他们的签名,还有他们按下的一排排红手印,其中几个是他退休前关系不错的同班组工友。他正在那儿独自看得光火,被路过的人认了出来,一呐喊,财会室奔出了不少人,有退休工人,也有他们的家人,都把火气发泄到了他身上,七嘴八舌把他羞辱了一番……

  国庆听了,对父亲心生怜悯。星期天,他拎上一瓶酒回到从前的家,陪父亲饮酒,劝他想开些。

  父亲明白他的孝心,说自己想开了。将醉未醉之时,他岔开话题,幽幽地问儿子,自己死后,他会不会与姐姐争房子?

  国庆说那怎么会呢?自从姐夫死后,姐姐带着孩子孤儿寡母生活得多么不容易,自己当然愿意房子归在姐姐名下。

  父亲就表扬他懂事,说自己不是偏心女儿,而是觉得女儿太弱,命也不好。她挺幸运地嫁了个营长丈夫,偏偏兵团解散,丈夫转业,不久病故了,而自己又下岗失业,没收入了。命不好,朋友多也行啊,却又不善交往,连好朋友也没有。国庆不一样,虽然小时候很弱,越长越强,没让他这个父亲操心,自己薦不叽地就找好对象结婚了。国庆好朋友多,原先上班的厂刚一倒闭,不久就由朋友帮忙进了军工厂。如果不是好朋友多,他姐可能到现在还没班可上。

  国庆安慰父亲只管放宽心,坚持吃药,把哮喘、胃病、关节炎这些老病治好,不必为姐姐今后的生活太操心。姐姐和小外甥今后的生活,他会照顾的。

  父亲便翻出了房产证交给他,嘱他抽时间把房产证改成他姐的名字。说此事办妥,自己便没什么心事了。

  国庆听得难受,保证当成事尽快办好。

  父亲名下的房子是属于单位的,国庆星期一上午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去肉联厂把房产证的名字改过来。起初厂里管住房的人犹豫,说牵涉到住房的继承权,得他父亲到场才行,否则日后会起纠纷。他说天这么冷,父亲又是老哮喘,来一次肯定回去会冻病。他说父亲两个儿女,母亲已经不在了,他不与姐姐争就再没任何人会与她争,能起什么纠纷呢?对方一听也是,要求他写一份自愿放弃继承权的保证,他当场写了。

  对方便不再犹豫,把房产证的名字改过来,还称赞他这个弟弟风格高。

  下班后,他直接去了原先的家,郑重向父亲说自己办妥了。

  父亲接过房本很高兴,夸他办事靠谱。

  姐姐难得那日下班早,她在班上不慎烫伤了手,秉昆批准她休息两日。她说在弟弟的好朋友手下工作,干得挺顺心的,让他放心。

  姐姐皱着眉头埋怨他,那么大的事怎么不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地办了呢?他说多大点儿事啊,征求不征求意见有什么呢?何况是父亲的想法。父亲的想法好比最高指示,执行得越快越好。办妥了,父亲不就少了一桩心事!

  姐姐惭愧地说,按民间规矩,住房向来是传儿不传女的。房产证改成了她的名字,等于她这个姐姐占了弟弟的大便宜。

  国庆笑了,说姐姐你别这么想。咱家情况特殊,不必与别人家比。父母只有咱们姐弟俩,住房归在姐姐名下我高兴,谈不上什么占便宜不占便宜的。

  姐姐便不再说什么,默默地两眼全是泪。

  国庆情不自禁地抱了姐姐一下。

  回自己家的路上,国庆感到一阵失落和惆怅。父亲说要把房产证更名的时候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办理更名的过程中也没有,把更名的房产证交给父亲时还没有,听了姐姐的话后,反而有了一些。是啊,如果哪天父亲不在了,那处住房便是姐姐的家了。如果姐姐又嫁人,平日里没什么事的话,就不好随随便便再去了。即使去了,也不可能像回自己家一样无拘无束了。他对那里的感情深啊!

  国庆一直觉得,自己是有两个家的,以后这种感觉不会有了。事情发生了质的变化——以前那里是父亲的家,姐姐和外甥住在父亲家;以后那里是姐姐的家,父亲住在女儿家了。

  国庆有些茫然,仿佛灵魂无所归依。他看得出,姐姐虽然有些愧疚,其实也是正中下怀,也像父亲一样了结了一桩难以启齿的心事。

  回到家,吴倩已下班了,正在做晚饭。她问:“怎么下班这么晚?”

  国庆说:“办那事去了。”

  他洗了手,帮她做饭。两人沉默良久,吴倩低声问:“办成了?”

  “嗯。”他不愿多说什么。

  他发现妻子眼泪汪汪的,忍不住叹道:“我只能那样啊!”

  “我也没说什么你不爱听的话啊!”吴倩的眼泪夺眶而出。

  国庆他父亲一一不,他姐住的地方,离一处老商场不远。商场面积不大,却有暖气,而且供气很足,整个商场暖烘烘的。商场后边是一家医院,商场接的是医院的供暖管道,沾了医院的光。那里便成了附近一些老人获取温暖的好地方。

  国庆他姐家是靠烧炉子取暖的,入冬前一点儿好煤也没买到,只能烧不起火苗的无烟煤面子。那种煤面子烧开一壶水都需要很久,做成煤球还勉强。父亲身体不好,姐姐心情不好,国庆为自己的小家烦愁多多,都忽视了在夏天应做些煤球。

  国庆他爸也像其他老人那样,一早就到商场去,直到商场关门才回家。

  国庆他姐自从丈夫死后严重失眠,一天后半夜,国庆他爸咳嗽得厉害,不咳嗽时喉咙也呼噜呼噜的,他姐也一夜没怎么睡。她一会儿服侍父亲吃药,一会儿给他捶背。等到早上老人出门、孩子上学,她收拾收拾屋子,多服了一片安眠药,想在白天补上一觉。

  不幸就出在她多服了一片安眠药。她那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是被女儿推醒的。

  女儿站在炕边不安地说:“妈,姥爷昨天晩上没回来。”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霍地坐起慌张地问:“你留门了吗?”

  女儿摇头。

  “你怎么不留门啊你?”她吃惊得拧女儿的耳朵。

  女儿忍着疼说:“我怕坏人进屋。”

  “那你昨晚怎么不推醒我?”

  “我推了几次,你不醒。我又冷又困,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女儿自责地哭了。

  国庆两口子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赶超们也很快就知道了。

  朋友们调动起了一切可以调动的人手,二十几人在全市寻找国庆父亲。

  那是嘎嘎冷的一天,秉昆得到消息时正在抢修房子——他家外屋的房顶被积雪压塌了半边,寒风呼呼地灌进来,里屋也根本待不住人。秉昆及时把母亲转移到了姐姐那里,把两个儿子转移到了姐夫那里。他不得不请几天假,想和郑娟把房顶支起来。姐夫蔡晓光料到那工程根本不是他夫妻做得了的,请了一名瓦工一名粗木工第一时间赶去帮忙。他们就地生起了火堆,否则连泥也和不成。全市不少百姓人家的房顶被积雪压垮了,两名打短工的师傅已有抢修经验,预先替蔡晓光请了一名焊工,买了些钢管、木料。钢管非是一般人想买就买得到的,幸而去年年尾有家钢材厂倒闭了,库里积压了一批。他们为了能在春节前给工人们开上一个月的工资,只要有介绍信,谁都可以买。正所谓“祸兮福所倚”,不少人家的房顶塌了,那家钢材厂积压的钢管、钢梁什么的一时好卖了,厂里的工人们能在春节前领到工资把春节对付过去了,站马路牙子的短工们也有活可干,能养家糊口了。焊工师傅等钢材、工具一运到,周秉昆家就热闹了。三匠人闹周家,手锯、电锯齐用,噪声刺耳,火星四溅——这边,秉昆和姐夫蔡晓光在师傅们的吩咐下煮胶、熬沥青;那边,郑娟把易燃之物搬过来抱过去,唯恐火星溅着了。塌了的那部分房顶需补油毡,非用沥青不可;房梁的接茬儿处也得涂胶,要不日后会生虫。一时间青烟紫气缭绕,砍劈之声不绝。

  秉昆质疑是不是非得用钢材,那得要花多少钱啊!

  焊工师傅嘴角叼着烟说:“别舍不得花钱,钱要用在刀刃上哩!一劳永逸,矿井下都是用钢材撑顶子的,结实!”

  秉昆说:“可我家不是矿井!”

  木工师傅说:“你家眼下比矿井下还危险。”

  秉昆又说:“我们也没打算在这儿常住!”

  瓦工师傅说:“谁家又会打算在这种地方常住呢?可你们不打算常住又能搬哪儿去住呢?市里有年头没盖新居民楼了啊。”

  绵里藏针的一句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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