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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3页]
同志认为,如果太平胡同居委会主任肯出具证明材料,再由区一级民政局盖章,他们就可以给落实。当年认识郑娟和她母亲的居委会主任早死了,往后的主任们都没见过她,反倒以为孙赶超一家才是屋主。郑娟用了整整两天时间,三十年后遍访故地太平胡同,挨家挨户寻找还记得自己的人。她当年过的是隐居式的生活,能回忆起她的人少之又少,但是她一提自己卖冰棍的老娘和瞎眼弟弟,有些人却印象深,还记得。后来成为北普陀寺萤心师父的光明,在太平胡同已是鼎鼎大名。名人的姐姐请求做证,何况是佛门名人,谁都不敢拒绝,老百姓谁不想取悦僧医的姐姐呢?两天后,郑娟大功告成,周秉昆所写的“情况说明”上按满了指印签满了名。街道主任一见,也只得盖上了印章签上了名。区民政局却说还不行,得补上派出所的章,郑娟又颇费口舌去补上公章。周聪和赶超两口子都要上班,不能陪她去做。秉昆忙于新家那边的安顿,也没陪她。那么难办的一件事,完全是郑娟独自办成的。
然而,区里却并没盖章,说要研究研究。周副市长的弟媳找上门的事,他们倒也不敢拖着压着,而是踢皮球,派人将“情况说明”呈送给了周秉义。
周秉义直接做了如下批示:
(一)孙赶超一家属于本市无住房居民,这样的居民估计还
有不少,各区应进行普查登记,做到心中有数。
(二)光字片的开发是全市消除土坯房和危房总体规划的一部分,对于孙赶超那样的家庭,应着力帮助他们实现居者有其屋的小康梦,解决一户是一户,解决一批是一批。
(三)郑娟是周秉昆之妻,她名下的房产当视为夫妻共同房产。鉴于他们已在新区享受了住房优惠政策,住房面积大于两处房产面积总和,他们在太平胡同的房产不可在今后拆迁中要求置换。
(四)协助周秉昆夫妇将太平胡同房产转移至孙赶超名下,做法完全正确。对于广大群众互助友好行为,各级基层组织都应该大力支持,广泛宣传,进一步促进拆迁工作。
(五)原属周秉昆夫妇的太平胡同房产面积较小,且孙赶超一家不属于光字片居民,不能享受此次光字片居民的拆迁优惠。若孙赶超一家率先购买新区住房,可按规定给予一定优惠。
(六)孙赶超一家若希望购得与周秉昆夫妇同样的住房及门面房,建议支付三万元为妥。这属于本市无房居民带头购买新区住房的特别优惠价,且下不为例。
周秉义批示后,一个电话将周聪召到了办公室。
周聪出现时,周秉义正在擦办公桌。他已很久没在办公室了。周聪坐下后问:“秘书是虚配的?”
秉义说:“替我忙别的事去了。”
他让周聪看看他的批示。
周聪叫好道:“目的达到了,很讲原则,又不留把柄,但也等于没有批示。刀架在我赶超叔脖梗上,他也再拿不出两万元钱来。”
秉义说:“我让你来,就是让你去找周珥,让她那公司先行借给孙赶超两万元。”
“你这话说的!她为什么听我的?”周聪不以为然。
“带着我的信去。”周秉义从抽屉里取出一封写好的信放在周聪面前。
周聪拿起瞧了一眼说:“还封上了,成心不让我知道内容?”
周秉义说:“你没知道的必要。”
周聪说:“她不给你面子呢?”
周秉义说:“她还没那胆量。”
周聪说:“如果我赶超叔还不上钱呢?”
周秉义说:“那怎么会!慢慢还嘛。两年还不上三年还,三年还不上五年还,总能还上的。”
周聪说:“你这是杀熟啊。
周秉义说:“也是劫富济贫。想当年,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是靠东北重工业拉动的,否则难以实现。我了解过,孙赶超父亲那一代工人对国家做过贡献。他们夫妻二人都是下岗工人,也是为改革承受阵痛的人。我帮不了一批,还帮不了一个吗?”
周聪说:“我提醒你,劫富济贫那种话,你身为副市长以后不能公开说,许多私企老板最反感这四个字,小心他们围攻你。”
周秉义不屑地说:“围攻我?他们没那点儿水平吧?劫富济贫那四个字不是他们自己先说的吗?无论国企私企,凡企业就得承担一定社会责任!让他们做点儿慈善的事,就像割他们的肉似的,胡扯什么劫富济贫。中国的民营企业家今后都得好好补上社会责任这一课。如果都赚得盆满钵满就往国外转移,迟早会出事,国家还有希望吗?”
周聪说:“可政府部门经常打着社会责任的幌子对他们乱摊派,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周秉义说:“那是另一个问题。没工夫跟你扯这些了,快去办!”
周秉义写给周珥的信只有一页纸,半面字。
周明看得表情大不自然,脸红到了脖子,都快哭了。
“你别管了,让我大舅放心吧。”她就说了那么两句话,把表弟撇在自己办公室起身就走。
周聪不清楚周秉义究竟写了些什么,反正能觉得表姐读了信后挺受伤。
数天之后,孙赶超成了在新区买房的第一人。郑娟的愿望实现了。
此事在全市倒没成为什么新闻,在光字片却震动不小。太平胡同的无房户居然成了新区的第二户居民,并且享受了购房特别优惠。“特别优惠”对一些人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他们结伴前往新区考察。
那时,第一批建筑队已经离开,第二批建筑队也已进驻。面积更大的建设工地上,到处都是有条不紊、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塔吊林立,挖土机轰响,哨声不止。
他们一看到周秉昆与孙赶超两家带门面的住房,眼红了,羡慕嫉妒——却没恨,也没理由恨。落户接待点天天等着他们落户,他们自己却总在观望嘛,哪里恨得着带头落户的人家呢?
有人开始另外暗打自己的如意算盘——总有你周秉义亲自来光字片苦苦动员我们搬迁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咱们可得好好把条件掰扯掰扯。ιΙйGyuτΧT.Йet
周秉义仿佛猜到了他们的心思,就是迟迟不在光字片露面,却连续几天出现在电视里,为新区做广告,不遗余力地推销楼盘,招揽居民。相关政府部门的头头脑脑陪同亮相,宣传站台。
这些动作起到了作用,新区楼盘真被他炒热了。光字片的人来气了,姓周的暗中拿了房地产商多少好处,那么起劲儿地替他们卖房子!新区可是为我们开发的,怎么把我们晾在这儿不理不睬了?
实际上并非如此,与光字片部分人家的谈判早已暗中进行。他们有时在对方的工作单位谈,有时也直接去光字片居民家里谈,只是中午时分光字片分外安静,谁家来了“客人”左邻右舍都无人知晓。
只要答应多置换几平方米房子,急于改善居住条件的光字片居民总会答应搬迁,而且他们都会严守秘密。
忽然有一天,光字片开来了卡车队,连续替一些人家往新区免费搬家。
周围一些人家看着看着都有些傻眼了。
不久,又来了一批拆房工,小心翼翼地将腾空的土坯房一一扒倒,清除,一点儿都不留下可能引起纠纷的问题。他们经过培训,个个都很专业,对给周围人家造成的不便一再道歉。若哪一户口人家极其不满,也可以写在意见册上。若想得到一些补偿费才肯罢休,想要多少也可登记,过后再协商。只要合理,保证补偿。
接着来了修路队一一搬走了一些人家,光字片终于有修路的余地了。没搬走的人这才恍然大悟,当初他们困惑不解的“井田方案”原来是这么回事:长长短短一条条临时路段,将光字片剩下的土坯房隔成了许多方阵,每一个方阵的面积都足以保持一定间距盖起几幢高楼。
然而,人们还是不明白周副市长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又过了几天,周秉义终于在光字片露面,他站在一辆小卡车上,手持话筒,秘书站在身旁。
不用组织,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围住了小卡车。
周秉义向人们讲话,也可以说演讲。那天他精神抖擞,嗓音清見
我不跟大家客气了,今天是来跟大家打开窗子说亮话。大家对于我,应该说是知根知底。我从小到下乡前,一直是光字片长辈心目中的好儿子,方方面面都好,是大家要求孩子学习的榜样。我回忆起来,常常觉得自豪和骄傲。我的父母大家就更熟悉,我感激各位对我父母的尊敬和友好。我母亲当街道小组长时,一些长辈对她非常支持。我妹妹和弟弟,许多人也很熟悉。总而言之,我们老周家三个儿女,没有什么瞒得了光字片的人。咱们光字片人家的许多长辈,一九四九年前就居住于此,当时这里叫穷人窝。后来,他们中许多人成了东北解放后最早的产业工人,这个地方也不再叫穷人窝了。但是,这里却一直住着本市很穷的人家。
我的父母当年并没指望我将来当官,他们更乐于看到我成为教育工作者,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理想。后来阴错阳差,我成了国家干部,成了大厂的党委书记,成了全省第二大城市的市委书记,成了中央机关的干部,现在又成了本市的副市长,主抓像光字片一样的土坯房和危房的改造开发工作。我不会当官,却一门心思想要当好官。不会当,学着当,以混着当官为耻,以瞎当官为戒。我不是在北京当官当不下去了,是我自己要求调回来的。
为什么呢?我老了,快到退休年龄了。
近年来,光字片的存在越来越成为我一块儿心病。一想到咱们光字片,我就心疼生活在这里的父老兄弟。新中国成立半个多世纪,改革开放也有二十多年,咱们光字片却变得比当年更糟糕,处处不堪入目。人掉进厕所的事发生几次了,还淹死过孩子。光字片的父母一茬接一茬过世,孩子一代接一代出生。我知道,从大人到孩子,谁都不愿再生活在光字片了。光字片的存在,现在是本省本市的耻辱,也是国家的耻辱。
自从有了光字片,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当官的。在你们看来,也许还是个不小的官。我就产生了一种决心,要在退休之前,将光字片彻底消灭,彻底改造。这很不容易,咱们是穷省穷市,在全国全省经济发展水平排行榜上,一直居于倒数几名。我得在缺少资金支持的情况下,做成这些大事。我要替大家求各路财神,要向一些房地产开发公司承诺他们提出的条件,要与他们进行利益博弈。他们获益太大,群众获益必然减少。我在为大家日夜操劳、勤勉做事,却并没有获得大家的信任,有的人还等着看我的笑话。要获得大家的信任,其实比获得开发商
们的信任还难!
现在我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要做的事完成一半了。大家已经看到,光字片与过去不一样了,有空间了。现在你们的家,被新开的马路分隔成各个单元。不少人看过新区,它仍在建设之中。关于它的前景,新区的宣传牌上写出来了,我也在电视里讲过,我是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和支持下做这一件实事!不打算再观望下去的人家就赶快登记,明天在一些空房子里会有办公人员接待。有一个前提是,整个院落的人家必须统一思想,一致同意搬迁。如果一个院子里的几户人家还没有达成一致,有人想搬有人不想搬,那就恕不接待,因为那对开发没有意义,拆难以拆,盖没法盖!
如果整个院落一致决定搬迁,还会有什么特别优惠吗?我也坦率告诉大家,没有了,你就是明天上午第一个登记也没有To特别优惠期过去了,结束了,大家想都别想了。大半年的特别优惠期,早干什么去了?不过仍有一些方案,有一些灵活性。我还要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个方案是我们光字片人家几辈子都难遇到的福音!
那些全家仍想坚守住在光字片的人,尽管我不理解,但可以保证不会断水、断电,而且会将现在的沙土路修得更好点儿,公厕盖得像样子点儿。光字片再也不会有大人掉进厕所的事发生了,至于小孩子,我无法保证。有小孩子的人家,只有自己当心。大家也别指望政府会替你们将破土坯房改建成砖瓦房,那是做梦。谁家的房子还能住多久,只能靠你们自己的维修本事了!东倒西歪的破土坯房占据着城市的有限空间,是土地资源的严重浪费,政府还会支持吗?
也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某一个院落的居民集体搬迁了,原地盖起了楼房,住进了人家。相隔不远的一个院落,却由于大家意见难以统一,只能维持现状,在原来的土坯房里耗着。如果孩子问,爸爸妈妈,咱们怎么还住在破土坯房里?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也只有你们自己回答了。除了自己,没人替你们回答。
也许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些人迫切地想要搬迁,而另一些人仍然无动于衷。结果前一种人想不明白,明明是对自己家也有好处的事,他们为什么那样呢?他们不搬,岂不是害得想搬的人家也搬不成了吗?的确会那样,结果矛盾产生了。怎么办呢?我希望,前一种人都来做谈判的专家、说服的能手,对后一种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们工作组的同志,也会帮助你们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如果还是做不通呢?那就只有放弃To大家得明白,绝大多数人是按正常的理性思维行事,但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这样。我要告诫迫切搬迁的人们,千万不要生他们的气,不要恨他们甚至围攻他们,那对于解决问题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政府会启动第二套方案帮助你们实现愿望,在开发改造其他危房区时,将考虑解决你们的问题,只不过需要大家耐心等待。
最后我要说,如果有人为了满足一己私利而坚持做钉子户,政府也不会釆取强制手段。我是拆迁工作负责人,今天把话先搁在这儿——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哪怕你是光字片的霸王,我也绝不让一分。我也要告诉这样的人,最终的结果肯定是搬走的人家将越来越多,下决心“钉”在此地的人将越来越少。这也不会影响大局,只不过会使光字片的整体发
展棘手些而已。最糟糕的情形,无非是将来在楼群与楼群之间,矗着几处有碍观瞻的破土坯房罢了。就那样吧!我这人做事追求完美,但只要自己竭尽全力,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不完美的结果……
周秉义的演讲滔滔不绝、一泻千里,结束后秘书立刻跳下小卡车,扶着他也下了车。
秘书拉开驾驶室的门,周秉义一头就钻进去了。小卡车的驾驶室坐不下三个人,秘书上了车,蹲在车厢里。
忽然有一个姑娘分开众人挤上前来,大声问:“周副市长,您为什么要坐这种车来?”
周秉义反问:“记者?”
那姑娘便报出自己报社的名字。
周秉义说:“我并没通知媒体,你们耳朵还真长。”
姑娘拉着车门把手说:“请您就回答这一个问题。”
周秉义说:“我要对那么多人讲话,总得站高点儿吧?大卡车开不进来,我又不能站在小汽车顶上。你以为我在作秀?那你想多了。”
“您可以借一把椅子啊。”姑娘追着说。
周秉义看了一眼手表,严肃地说:“你先把手放下,什么样子!”姑娘很窘地一笑,乖乖将手放下了。
“我都快六十了,讲一个多小时。我又不是耍杂技的,在椅子上站不了那么久,万一摔下来呢?”周秉义有些不悦。
“可以发表吗?”姑娘又问。
“我过目后再说,开车。”周秉义说。
车一发动,人们闪开了。
没有人拦车,没有人打断过他,没有人叫喊什么,也没有人尾随。
真话、坦荡的话、掏心窝子的话是有力量的。即使刁民听了,那也得寻思寻思,掂量掂量。何况,光字片本质上没有刁民,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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